作为天才的白孩子,他们的作品具有异乎寻常的特质,往往让人难以理解,感觉这不像人脑所能产生出来的东西,天才的作品与文明、社会、民族这种大环境相关,并且是它们的结晶。未参加肖邦比赛以前,傅聪弹的肖邦的乐曲已被波兰教授们认为“富有肖邦的灵魂”,甚至说他是“一个中国籍的波兰人。”比赛期间,评判员中巴西的女钢琴家,70高龄的塔里番洛夫人对傅聪说:“你有很大的才能,真正的音乐才能。除了非常敏感以外,你还有热烈的、慷慨激昂的气质,悲壮的情感,异乎寻常的精致、微妙的色觉,还有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少有的细腻与高雅的意境,特别像在你的‘玛祖卡’中表现的。我历任第二、三、四届的评判员,从未听见这样天才式的玛祖卡。这是有历史意义的: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的玛祖卡的表达风格。”英国的评判员路易士·坎忒纳对他自己的学生们说:“傅聪的玛祖卡真是奇妙;在我看来简直是一个梦,不能相信真有其事。我无法想象那么多的层次,那么典雅,又有那么好的节奏,典型的波兰玛祖卡节奏”。意大利评判员,钢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对傅聪说:“只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难得的天赋,肖邦的意境很像中国艺术的意境。”
这位意大利教授的评语,无意中解答了大家心中的一个谜。因为傅聪在肖邦比赛前后,在国外引起了普遍的注意:一个中国青年怎么能理解西洋音乐如此深切,尤其是在音乐家中风格极难掌握的肖邦?傅雷和意大利教授一样,认为傅聪这方面的成就,大半得力于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认识与体会。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优秀传统精神,具备自己的民族灵魂,才能彻底了解别个民族的优秀传统,渗透他们的灵魂。1956年3月间,南斯拉夫的报刊《POLITIKA》以“钢琴诗人”为题,评论傅聪演奏莫扎特与肖邦的两支钢琴协奏曲时也说:“很久以来,我们没有听到变化这样多的触键,使钢琴能显出最微妙的层次的音质。在傅聪的思想与实践中间,在他对于音乐的深刻的理解中间,有一股灵感,达到了纯粹的诗的境界。傅聪的演奏艺术,是从中国艺术传统脱胎出来的。他在琴上表达的诗意,不就是中国古诗的特殊面目之一吗?他镂刻细节的手法,不是使我们想起中国画吗?”的确,中国艺术最大的特色,从诗歌到绘画到戏剧,都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怨,雍容有度;讲究典雅、自然,反对装腔作势和过火的恶趣,反对无目的地炫耀技巧。而这些也是世界一切高级艺术共同的准则。
傅聪在自己谈到这个问题时说过,我觉得,肖邦呢,就好像是我的命运,我的天生的气质,就好像肖邦就是我。我的感觉是这样,你知道吗?我弹他的音乐,我就觉得好像我自己很自然地在说我自己的话。德彪西呢,是我的文化在说话,我弹德彪西的时候,我觉得感情最放松,因为,他的音乐的根是东方的文化,他的美学是东方的东西,他跟其他作曲家是完全不一样的。很奇怪,德彪西是最能够做到一个能入能出的境界,那就是中国文化的这个美学上一直在追求的东西,而且他有这个“无我之境”,就是“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那种境界,德彪西里头全是那种境界。所以,我弹德彪西的时候,最不紧张,最放松,这也就是因为我的文化在说话。我的文化就不是一个小我,而是一个大我……我就没有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听无音之音者为聪”!〔笑〕……这个无音之音就是……德彪西里头充满了无音之音——整个地来讲,所有的音乐都有很多无音之音,要听得到无音之音的人才,才懂音乐,才真正懂音乐……。还有莫扎特,莫扎特是什么呢?那是我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世界在说话。所以莫扎特对我来讲,我觉得还有过犹不及的缺陷。因为他是我追求的理想。欧洲人说他有希腊精神,因为他是那么的健康。我爸爸《家书》里有一篇他自己写的《音乐笔记》,他寄给我的,一篇是《关于莫扎特》,一篇是《什么叫作古典的》。这个《音乐笔记》很有意思,他就讲到莫扎特,古典的,古典啊,不是古板,不是道学家,相反,古典是健康的,是自然而然的,完全是天人合一的,这个才是古典。这个比文化还要高,泥土气还要重,天生一朵花就那么长,这个才是真正的理想世界。舒伯特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总是说舒伯特像陶渊明,舒伯特的境界里头有一些我觉得就像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文人传统上特有的那种……那种对人生的感慨。这个也是舒伯特所特有的东西,其他欧洲音乐家很少有这个东西的。他那种诗意呀,跟肖邦完全不一样,肖邦他就像李后主的词,那是生死之痛,家国之恨,而不是陶渊明的那种。像陶渊明关于生死的那些诗,有一种哲学意味的对人生的感慨,这个也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在文化上也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的。
傅雷本人音乐鉴赏水平很高,但并非音乐演奏家,可他有意识培养傅聪的音乐才能。他请过多名钢琴家做傅聪的老师,傅聪的成功除了自身因素之外,与各国多名钢琴家指导和训练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