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曼殊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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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翻译诗·文·小说(6)

“世界上有了为富不仁的财主,才有贫无立锥的穷汉。”范财主道:“无论怎地,他做了贼,你总不应该帮着他。”男德道:“世界上物件,应为世界人公用,那铸定应该是那一人的私产吗?那金华贱不过拿世界上一块面包吃了,怎么算是贼呢?”范财主道:“怎样才算是贼呢?”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着自己本领生活;其余不能做工,靠着欺诈别人手段发财的,哪一个不是抢夺他人财产的蟊贼呢?这班蟊贼的妻室儿女,别说‘穿吃’二字不缺,还要尽性儿的奢侈淫逸。可怜那穷人,稍取世界上些些东西活命,倒说他是贼。这还算平允吗?况且像你做外国人的奴隶,天天巴结外国人,就把我们全国人的体面都玷辱了。照这样看起来,你的人品比着金华贱还要下贱哩!”这时候范财主又羞又气,一息儿也做不出声来,脸上只是青一阵,白一阵,呆呆地立了多时。

男德寻思道:“这也难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抢夺了别人国家的独夫民贼,还要对着那主人翁,说什么‘食毛践土’、‘深仁厚泽’的话哩,何况这班当洋奴的贱种,他懂得什么呢?我何必和他计较?”便转身气愤愤地出门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后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为世不平侠士题壁恩将仇报恶汉挥刀话说明男德和范财主争论之后,不说范财主父子后事如何,且说男德以范财主不足教训,便愤愤出门,回到自己家中。原来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亲明顽。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离娘胎的时候,就有些蠢气,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气也与众不同,不屑事家人生产。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中等学堂里读书。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三年。

这一天,男德就和范财主争论回来。他父亲明顽,手里捏着一枝铅笔,正在那里算账,猛然间看见男德气愤愤的回来,大声问道:“男德,你到哪里去了?”男德本是一个爽直的汉子,从不会撒谎的,也就把在范桶家里的事情,一一说出。只见那明顽听罢,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镜子取下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小孩子,也应该讲什么为世界上不平的话吗?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体,是你们这样贫穷的人讲得的么?你若不去用心读书,以图功名富贵,好事养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告化子罢了。世上的人若能尽了这‘孝顺’两个字,就是好人,不用讲什么为世不平的邪话。”说罢,将铅笔放在桌上,还满面堆着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亲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只好一言不发,听他辱骂。后来见他父亲住了口,才悄悄的去到自己的书房。闷坐多时,猛抬头,只见玻璃窗外雨雪满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银花世界。男德见此凄凉景象,触目惊心,不由得长叹道:“哎!世界上这般炎凉凄惨,暗无天日,也合这天气一般,倒是怎么好呢?”正在独自感伤,忽见后面用人送信进来。

男德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上约略写了几行道:

男德同志赐鉴:

顷有一位志士从尚海来,托弟介绍于兄。倘蒙不弃,祈移玉来敝处一聚是祷。

弟某顿首男德看罢,寻思道:“尚海那个地方,曾有许多出名的爱国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见过,不过嘴里说得好,实在没有用处。一天二十四点钟,没有一分钟把亡国灭种的惨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马车,吃花酒。还有一班,这些游荡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却装着很老成,开个什么书局,什么报馆,口里说的是借此运动到了经济,才好办利群救国的事,其实也是孳孳为利,不过饱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国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哎,这种口是心非的爱国志士,实在比顽固人的罪恶还要大几万倍。这等贱种,我也不屑去见他。”便随手将封信放在桌上。这时候那壁上挂的自鸣钟,正丁丁当当打了十二下。男德就叹一口气道:“哎!这钟的声音,也不过是不平则鸣,况是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么!”说着,就到饭厅里去吃饭。

不多时,用人拿饭进来。这赤心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问是什么味道,胡乱吃罢。即忙起身回到书房,坐在书桌面前,七上八下的乱想一会,叹道:“哎!世界上这般凄怆模样,难道我就袖手旁观,听他们这样不成吗?只恨那口称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几句歪诗,说两句爱国的话。其实挽回人间种种恶习的事,哪个肯亲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亲身上,叹道:“哎!我的父亲,这样顽固……”刚说到这里,又住了口,寻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着天理做去,却不问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体虽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维持,哪能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这世上以后,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养育教训,也哪能到了今日?难道我只好报父母的恩,就把世上众人的恩丢在一旁,不去报答么?”想罢,便立起身,在房门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转身进房,将挂在壁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锁匙,打开箱子,拿出十多块银钱,放在外套的袋里。向书桌架上寻出一柄不长不短的快刀,用一条白毛手巾包裹起来,放在外套里面的长袋里。足下换了一双旧皮靴。顺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铅笔,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这时诸事预备妥当,又低头沉吟了一会,立刻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枝黑炭,静悄悄的从厨房的后门走出。来到那小花园里,便提起那枝黑炭,向着小花园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行字。写罢,自己又念了几遍,便即将这枝黑炭丢在地面,放开大踏步,一溜烟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里去了?他写的这四行字是些什么字呢?随后再表。

那金华贱自从那大雪的时候,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忍不住饥寒,就偷窃面包犯案。衙门里定了罪后,就把一条铁链子锁起他的手脚,用一辆罪人的马车,解到道伦地方的监里。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伦,便把华贱换上一件蓝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个号头,没有什么“金华贱”的姓名,那华贱的号头,乃是第二万四千六百零一号。

过了十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经黑暗,华贱坐在这监狱里面,想起从前在家里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还有七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样受苦,不由的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正呆呆的坐在那里,越想越难受,朦胧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儿来到面前,渐走渐近。这时华贱吓得两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战栗起来,不知是人还是鬼。不多一会,来到身边,才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华贱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说罢,华贱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吗?”那人答道:“不是,不过是用这般手段,来吓他一吓,他自然会中了我的计。我焉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就来弄死一个人哩?”华贱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监的房里,瞥了那看监的一眼,就凶狠狠的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闪闪的明刀,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不是来杀你的,不过到这里要救出那个金华贱。你快快地把那铁门的钥匙和他手脚链子的钥匙一齐交给于我;你若不肯依从,那却怪不得我,就要将你结果!”那看监的吓得魂飞魄散,口里不住地说道:“我……我……我……把钥匙交给你。”说着,就在衣衫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把大的,是开铁……铁门的;这个小的,就是开铁……铁链子的。”那人接在手里,随将刀子收好,就扭他一阵来到华贱面前,将华贱手链脚链一发开了。照样把那看监的手脚锁起来,就和华贱一齐抽身跑到铁门旁边,将铁门打开,两人逃出。华贱说道:“将门锁起来。”那人答道:

“使不得,把他锁在里面,恐怕没有人知道,不叫他饿死在里面么?”华贱又道:“不把他锁在里面,我们不怕后患了么?”那人道:“今夜一定没有人知道的,你看铁墙这样高法,就是他高声喊叫,也没人听见,我们乘着夜里快跑罢。”两人说着,就飞似的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脚。忽然瞥见路旁有一丛黑影儿,二人吃了一惊,待慢慢的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丛树林子。这时二人又惊又喜,就来在树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华贱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那人答道:“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从去年听得你的事体,心里就不平起来,一定要来救你。那时便在家中取些银俩……”说到这里,华贱就破颜一笑,问道:“现在你还有银子么?”男德答道:“现在还有几两,在外套的袋里,我们明天的路费总够用了。”华贱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呢?”答道:“我从巴黎而来。”华贱道:“咦!这样远的路,怎么你就来到了呢?”男德道:

“我一路告化,将近一年,到了前月才来到这里。初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监房在那里,只好在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我才遇见一个工人,他道:

‘有一个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这监里。他家里的姐姐还有六七个子女,都没饭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好,真真是可怜。’我听得这样说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华贱道:“你怎么能够进了那监呢?”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个看监的开了铁门,出来扫地,我就出其不意,跑进他的房里,将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来救你。”华贱听罢,就长叹一口气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报答?”男德道:“那里话来!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也不过为着世界上这般黑暗,打一点抱不平罢了。”说着,就脱下外套,对华贱道:“现在初交冬令,觉得有些寒冷,你穿上这件外套吧。”华贱欢天喜地的即忙接了穿在身上。男德道:“我们二人今晚早些睡觉罢,明天还要早些跑路。”说罢,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时华贱寻思道:“我身上现在一文没有,既然遇见这种奇货,却不要放过了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只听得男德睡得呼声如雷。忽然翻身爬起来,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脚,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闪闪的刀,口里说道:“世界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我金华贱这时候也为金钱所驱使,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说着,就拚命地用尽生平气力,把刀尖儿正对着男德身上,飞似的丢将过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第九回忍奇辱红颜薄命刺民贼侠剑无情话说华贱丢刀来刺男德以后,就飞也似的一直奔出丛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男德身体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的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时节,才爬起身来。忽然看见离身旁只三四寸远有一件东西,大大的吃了一惊。你道看见了一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闪闪刀子,插进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见了华贱。这时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说道:“险哉!险哉!不错,不错,我昨晚说还有钱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颜一笑。”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哎!臭铜钱。世界上哪一件惨事,不是你驱使出来的!”

说到这里,便探头一看,四面均是丛林大树。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又道:“这桩事,也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惨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和华贱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一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说罢,便把那快刀拔将起来,说道:“我一生仁义道德,都仗着你才能够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来?”说着,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这时,男德身上一钱没有。你看男德为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这样下场,怎不令人灰心短气?哪晓得那男德是一个天生的刚强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称什么志士的,平日说的是不怕艰难,不愁贫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气起来,再到了荷包空的时候,更免不得冤张怪李,无事生端,做出些无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大家耻笑,这就到了“小人穷斯滥矣”的地步。那男德虽然这样失败,这样困穷,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还是一团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气象。那一种救世怜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终身一丝不减,只是和颜悦色的手靠着背,向丛林外面走去,口里还高声唱道:

一天风雪压巴黎,世界凄凉无了期。游侠心酸人去也,众生懵懵有谁知?

唱罢,自己说道:“这不是我离家的时候,写在那小花园墙上的诗么?咳!如今还是不能达我的志愿。”

说罢,又向前走,不知不觉的已经出了那丛林。只见前面远远的有许多人家烟户,心里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庄,但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待我到那村庄里告化告化罢了。”

想着,就放步一直向那村庄走去。不多一会,就走进村里。刚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见一座高楼大厦正在路旁。男德就将身来到那大屋的厨房门口,呆呆的立了多时,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破碟子走进厨房,一见男德,便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呢?”

男德答道:“大娘,没有什么,不过来讨一块面包吃。”那妇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个叫花子,为什么要来讨面包吃呢?你现在向我讨面包吃,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久也就要做叫花子了。”说着,流下几点伤心香泪来。这时男德即忙问道:“大娘,你不是这大屋的主人么?”那妇人道:“是的。”男德道:“你既是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说出这样凄惨的话来?请你把这凄惨的情由,说给我听听。”那妇人道:“不必说了,说着也无用的。

世界上都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都也就没奈何。”这时男德听说,越发着急,就忙说道:“既是像这样可恶的事情,更要请你细细说。我听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那妇人寻思道:“你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来救我?”也只好说道:“也罢,就讲给你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这时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门旁,竖起耳朵,来听那妇人的说话。只见那妇人说道:“前两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两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带些银子回到家里,买了这重住屋。还没有多少时候,就哄传到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男德刚听到这里,就癫狂似的咬紧着牙根,用力把脚一顿。

那妇人惊问道:“你发了什么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没发什么毛病。请你快些说罢,那官府怎么样呢?”

那妇人又接着道:“他姓满,名儿叫做周苟。他见我家有了点钱财,就红了眼睛,天天到我家来拜访,外面看起来,倒很亲热。那时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时常劝我丈夫,不要攀扯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着什么好处。我丈夫哪里肯听我的话?还骂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般阔气的官府,肯和我们这样儿的人家交接,这就是一条好路,趁着巴结巴结他,后来或者可以提拔我们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讲。到了三月底,那官府……”男德听到这里,又把脚一顿。那妇人见男德这样情形,转身就走,嘴里还埋怨道:“你这发癫的小孩子,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男德连忙拉着那妇人的衣服,说道:“大娘,我并不发癫,不过听了‘官府’两个字,就不由我火上心来。请你休要见怪。”

那妇人听他这样说法,也就回转过身来,正对着男德面前说道:“你真能替我出这口气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这桩事体,就是我的责任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妇人又道:“你这说大话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现在还找不着一块面包吃,好讲什么‘责任’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