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萝姑娘:庐隐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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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破灭

“唉!不幸的事情终竟发生了吗?悔因!”她的女友纯根靠在一张摇椅上望着那清瘦的女郎悔因说。她立时发觉在那女郎的脸上有一种深刻悲怨的表情,她几乎是失了支持的能力,眼圈红润着,嘴唇不住的颤动,似乎所有悲凉的调子,都在那颤动中传布于全宇宙刺入人心的最深处。她也不自觉的感到两颊的筋肉起了一阵的痉挛,一股凄酸,从心底透到颜面上来。

悔因在极度难过之后,她叹了一口长气,面色更加严肃了,但是她是得到最后的胜利了,她把懦弱的泪液完全深深咽到肚子里,她淡然的看了纯根一眼道: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呵!纯根!”她不自然的苦笑,现露出更深的悲哀,眼泪已经打湿睫毛,她低下头注视着灰色洋灰地,她逃避她目光的激射。

“悔因!不要太损伤你自己,你定定心,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如果你要哭你就痛快哭一场吧!暗愁是最能销磨人的精力的……悔因!我用极纯正的友谊,帮助你挣脱这个苦海,如果是你愿意的话。”

她抬起泪光莹莹的双眼望着纯根,她的嘴唇仍然不停止的颤动,但是她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唉!悔因!你是太悲伤了哟!你简直失了常态……安定你的心吧……来!坐到这边来,好好告诉我你的经过,”纯根把悔因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旁,用极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好像一个热情的姐姐对于她的妹妹般的抚慰着她。

“悔因!说吧!说这一件事情是怎么个始末……”

悔因的头靠在纯根温暖的怀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

“纯根!这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实!……不过我现在才这样想,当这事情才发生的时候,我是惊震悲伤得几乎失了魂魄……悔因你想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父母爱慰,没有亲族的关照,我是孤独得好像沙漠里的一只孤雁……你想在这样空虚寂寞的途程上,我怎能和一个幸福的少女般对于她们的生命的忠诚呢?你知道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没有前程的时候,那对于她可怜的灵魂是怎样的伤害呢!唉!纯根!……我常常认为我是被幸福世界所摒弃的人——按理我不能更继续我这太辛酸的生命,不过纯根!我为追求一个美丽的幻影,我的生命维系到现在,虽然那幻影是一朵云,时刻在变化,那幻影又是一阵风,永远在流动,然而她有一个美丽的轮廓时时在诱惑我,因之我去追寻我去探索,在极辛苦的途程上,我还能挣扎也无非是这幻影给我的勇气。

“唉!纯根!你当然知道两年以前我是追逐着,一个什么样的幻影——那是一个雄壮激昂的英雄的希冀,——同时也可能说是如耶稣降生专门为人们牺牲而来的一种伟大精神,这自然也是一个有迷醉力的幻影,我追逐它,但是天知道,不久我就看出这个幻影的破绽,在这个世纪,英雄耶稣都是傻子作的,不然就是虚伪者骗人的把戏!

“唉!纯根太可怜,到这时候我是太空虚了,因之我变了态度,我想从苦闷的压迫下逃亡——而逃亡唯一的方法就是毫不顾忌的浪漫,不幸!人类太浅薄了,当然也许我的行为在这个世界里是值得伪君子惊奇的,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伤心的是我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这件事情大概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忠诚而自爱的青年,他为了同情我,百般的爱护我,希冀我走到人生平坦的大道去,在从前我正追逐着第一个幻影的时候,我也曾安定一时,后来我渐渐感觉得前途的阻难太多,如果我走到人生平坦大道时,我大约已经被辗碎于这荆棘的过渡上,而且我不知从那里看出人生平坦的大道只有死时候可以得到,因之我不愿受眼前不能耐的磨折,而且我也不希望在人间有悠久的逗留,在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热闹些——因为只有热闹可以遗失我自己,纯根!这时候呵!我变了态度,我要疯狂,我要浪漫,我要用毒酒醉死我自己,自然同时我是蹂躏我自己!……”悔因说到这里她的头更加俯下去,一股热湿的泪液滴在纯根的手上,心是弹着凄苦哀怨的调子。

纯根用惊奇悲楚的眼波激射着她,但是她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彼此沉默着,四境也都静悄无声,只有微弱的嘘唏和抽搐声,作了这世纪唯一的音乐。

“哦,悔因!原谅我!你已经这样伤心了。我本不应该再来刺激你,不过我相信我是对你太关心了。所以我希望你镇定些,说完这一段故事……你所说的青年,自然就是冲翳了。……昨天我曾在一个朋友家里遇见他,神气十分冷淡,他对于你的奇幻的态度,自然很够伤心了,我想你应当求他的谅解,……悔因,不要哭吧!告诉我你所有的隐衷吧!”

“哎!……纯根!我为什么一定要希求人们的谅解,我为生活的苦难,我是迷离错乱,有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我一定要造作一个生命的假统一来欺骗任何人呢!

“我的生命本来是破碎的,就是偶尔放光,那也是偶然的事,绝不能因为这偶然的光,就能断定我整个的生命是在发光,同时,也不能因为我偶然的晦暗,就推定我永远不再放光的呵!亲爱的纯根,当我承受冲翳诘难时的难堪,我实在不能形容,呵!他那含着愤怒而卑视的眼光,向我激射时,我竟至失了知觉,他用极理智的话,责备我的放浪——并且他认为这是我欺骗他,唉!纯根!他竟要求我用利刃刺死他,可怜,我那里有这样的念头,我怯弱得连端起毒酒放在我自己的嘴唇时我都不禁发抖,我那里有杀人的勇气。在我对他辩白我的苦衷的时候,他是用残酷的冷笑报复我,唉!纯根!这时候我是这世界万恶汇集的‘矢的’呵!我那里还有胆子说什么,我只有两手捧住我将要炸裂的头痛哭呵!

“这一天他是愤恼填膺的离开了我。”

“然则!你们,就这样完了吗?”

“唉纯根!幻影是一个破灭一个跟着又生来,不然这世界就没有一个不解脱的人了!……纯根!你相信吧!我们将追逐着这幻影直到走进我们的坟墓的时候呢!”

“唉!悔因!这话真未免叫人听着太难过了!”

“纯根!请你原谅我!你是幸福的宠儿,你只开着你头一重的心门,那里面是充满着完美与和谐,今天对不住,我是敲了你第二重的心门了,但是请你相信,我并不是为了妒忌,故意去打碎你美丽的幻影,唉!纯根,请你原谅,我也是无意中的伤害呵!”

悔因说完,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一个悲凉瘦弱的影子,渐渐消失于丛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