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们两人中,谁是俘虏呢?”刘君在沉思中发出这个问题。
“刘,”青君叹息着道:“也可以说是幸事,我们两个谁也不肯作俘虏,问题便在这里僵住了……其实为国家幸福计,那么像我们这类的事实越发生得多越好,倘使每个青年男女都肯为了主义而牺牲切身的爱情,这种伟大无私的情感,宁不能开出璀璨的花结成甘美的果吗?……但是为个人计,又是多么不幸呵!”
“青君!这实在是现代各问题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国家是萎靡不振,政治也是一塌糊涂,人人都负担着艰难的担子,不等这担子挑到目的地时,便连嘘气的空儿都没有,那能有工夫讲爱情。
你打算在这个时代下,看到一对对的青年情人在满着花香的园里和照着月光的河畔,无所挂碍的嬉戏着,那真是不可能,就是有些不知事故的傻子们装出这种剧景,那也只是一幕剧景罢了。在帷幕后面真的人生只有被压轧的呻吟呵!”刘君似乎也有些关不住的愤慨,在他平日嘻笑的面容上,罩上一层严重的霜。林子那一面的羊群又“咩咩”的叫了起来,牧羊人紧紧了腰带,地上拾起那柔软的柳条鞭,口里发出一声唿哨,羊群便同着他离开这林子去了。太阳已斜向西方,树林里更觉得凉森森,似乎有些仙人的影子在林中穿行,又像是有魔鬼的翅翼发出弗弗喳喳的响声。这两个青年也慢慢走出林子。在晚风带来的桂花冷香里,他们上了车回寓所去。
在一条大马路的尽头,有一所小小日本式的楼房,这是一个老寡妇斋滕的产业,她丈夫十年前死了,死后只留下这所房子和乡间二十亩田给她。她将田租给别人耕种,自己就搬在这所房子的楼下住着,楼上还有四铺席和六铺席的两间楼房,租给来这里求学的中国学生住。斋滕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妇人,她并且烧得很好的饭菜,因此住在楼上的学生便把伙食包给她,她好像慈母般殷勤的照顾他们。
这一天已是黄昏时候了,她照例作好饭菜,安好碗箸,一切都齐备了;但是还不见那两个青年人回来,她暗暗的想,“现在已经七点了,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年青的人有时候很容易忘记时间的,……那一个漂亮的姑娘,前几天和青君从这门口走过,他们一对年青人多么和爱呀!莫非他今天又去找她去了吧?但是刘君呢?……她正在门口自言自语的张望着,只见青君和刘君从马路那一面来了,于是她忙着提上一壶开水去,很关切的迎接他们。
晚饭后,刘君到学校去上夜课,青君独自留在寂静的楼上。他将垫子靠墙铺着,独自在沉思,他不时为了纷搅的前途发出悲凉的叹息,这声音竟惊动了正在收拾器具的老房东,她停止手里的碗不洗,只凝神向楼板上怔望着,同时这老女人的心里也涌起一些久已平静的波浪,“呵!多寂寞的夜哟!”她悄悄的叹息着。
当她提着一壶茶送上楼去的时候,只见那位年青的青君先生正伏着书桌,在一张深紫色的信笺上写些什么呢!
“晚安!”老女人轻轻的说着,把茶壶放在矮几上,如同鬼影般又从不甚明亮的扶梯旁消逝了。
青君只“唔”了一声,还来不及回答她的话,而抬头已不见她了。这位悄然来去的老妇人不知不觉引起青君一股莫明其妙的感伤,……“人生逐渐的走向枯寂老死的路上。虽然谁都有过他的青春,但是能有几个人尽量的享受过青春的欢喜和爱娇,等到老来时,对于这已往的青春绝不流一滴惋惜悔恨的眼泪呢?”他思量到这里,觉得那些将要危害他一去不再来的青春的理想,渐渐羞缩得像一枝触了日光的含羞草,低垂着头躲起来了。现在是热情得了全胜,它吐着使黑夜失了威严的火焰焚燃着这少年的心,使他决定,第二天的太阳照在树梢上时,他便要向他的情人供献世上最珍贵的礼品——他愿在她的长裙边作一个永远忠信的仆人,——一个思想上的俘虏。
当他安适的睡在被桶里的时候,理智和感情都为那蓬勃的火焰所惊吓,暂时停了战。苦闷的神也躲在暗陬里不敢作声,只有魔鬼,戴上快乐之神的假面具,在火光下疯狂的舞蹈。
这时他的那位情人,在女生寄宿舍里,正从事修改一张画稿,那张画的背境是一座玲珑的山峦,在两个山峦之间有一道清碧的泉水,流到山脚下积成一个小湖,湖旁有一株腊梅树,开着浅绿色的花朵,树下放着一块平滑的云母石,上面坐着一个素装少女,手里拿着一根短箫对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悄然遐想。女郎将画稿改好之后,不禁叹息了一声,另外拿出一张白色的信笺,在上面写道:
“青君我友:
我真觉得抱歉,老早答应送你的画到现在才勉强有了个底稿。——这是昨夜我独自坐在寄宿舍的后山构成的。今天早起,我把它草草涂了起来,此刻正在修改,明天便可以画好了。
这张画的艺术当然是很浅鄙的,不过那意境还不算坏吧!
如果你是比较了解我的个性的话,这张画便不是毫无意义的呢!
祝你快乐!
秦玄音。”
太阳光已照着青君睡房的玻璃窗了,他翻身爬了起来,心头充塞着一种异样的情感,仿佛非常充实,同时又像是空虚,这真使他不知怎么办了。他不住用手搔着头发。不久老女房东开上午饭来,同时拿进一封信和一张水彩画,放下道:“青君先生,这是女生宿舍的佣人方才送来的,并且要一张回片。”青君忙忙打开信读过,又展开那张画看了看,才从屉子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
“来信及尊画均收到,余面谢。此致玄音女士。青君再拜。”
老女房东拿着名片下去了。青君顾不得吃饭,就找出几个图钉把那画端端正正钉在白色的粉墙上,他这才坐下一面吃饭一面赏鉴那张画。他觉得这张画的意境果然不凡,但是这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哑谜,照这张画的意义,明明是说只有空山明月幽谷寒梅是她的知音,而不许一般俗子问津的了。但是自己究竟是哪一种呢,俗子吗?或者……唉!她这种若离若即的神情多难捉摸呵!
矛盾的情绪又紧紧的包围了他的心。昨夜的心,早被今天的太阳所消灭了。他只有在苦闷中度过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当刘君回来时,他已闷闷的睡下了。但他最后是作如是想:
“人是感情的动物,无论她是怎样孤僻,和富有危险性,倘使我能用最大的虔心激动她的情感,也许可以改变成一个比较好的局面吧!……她是一个画家,假如我也懂艺术呢?……”他想到这里,便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当他吃过晚饭以后,便戴上帽子,匆匆的跑到文具店里买了全份的图画器具,欣然回寓所去。
夜深了,刘君在隔壁房里已经沉睡了,如一群蚊虫鸣叫般发出鼾呼声。楼下斋滕老太婆也已经熄灯睡了。这种环境对于他这时的心情和计划都非常合式。他将一张雪白的图画纸放在案上,注目凝神看着玄音所送的那张画,许久许久他似乎领悟些什么,只见他点头含笑在画纸上画了几笔,当然那结果只有失败;他叹着气把画纸收起来了。忽听见楼下斋滕老太婆翻腾的声音,他连忙拧灭电灯。月光带着秋夜的冷气,走了进来,窗前的杂树影非常鲜明的映在毛光的玻璃窗上,他知道已经深夜了,便只得胡乱睡下。
天气渐渐冷起来。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已看见薄薄的雪花盖着冬青和小松树。青君在一条冻着薄冰的石头路上来回的散步,他似乎是打算走进那小山坡上的女生宿舍里去,然而他的脚有些踯躅,这个彷徨的人影在马路上停留了半点多钟,后来宿舍的门房,对于这个青年人的形迹有些怀疑,忍不住走出来问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会这里面的什么人吗?”
“呵!不错,我要会秦玄音女士,只是不知道她在寓舍里不?”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要在门口站这半天,莫非是嫌这天气不够冷吗?”门房笑着走了进去。青君便到接待室里坐着;不久听见细碎的皮鞋声,接待室的门开了,秦女士姗姗的走了进来,那一种不凡的丰度,和恬静的表情,真仿佛月光下的淡装梅花。
“呀!青君样,许久不见了!”
“对了!整整三个星期吧。今天没有出去吗?”
“没有出去。天气似乎有些冷呢!”
“不错;早晨的确很冷,但此刻太阳很毒,倒不觉得怎样。……听说青山梅花快开了,我打算邀秦样去玩玩,……有工夫吗?”
“大约可以奉陪吧,但我们此刻就去吗?”
“是的,倘使秦女士没事的话,让我们这时就走吧!”
“也好!但请你稍微等一等,我到里面去去就来,这真有点对不住呢!”
“没关系!秦样请便吧!”
玄音含笑点了点头,便匆匆到里头去了。青君望着她的背影发出胜利的欢笑;他心想:“照目前的趋势看来,并不见得不是吉兆。”他不知不觉把手伸到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画像来,那是一个含着微笑的少女的半身像;是他三个月以来的心血的结晶,在画这张像以前他虽然不是一个画家,但坚定的意志和不断的努力立刻使他有非常的成功。况且他所画的不是一个想象的幻影,正是他日夜所萦念的情人秦玄音女士呀!他在经过许多困难之后,才从一个女同乡那里借来一张她的半身肖像,他将这张像摆在案头,每天要照样画三四遍,足足画了三个月,最后画成今天的这一张。他想:“当这个希奇的礼物奉献到她的面前时,难道不能激动她平静的心弦吗?……”
他们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已到了青山,但所谓的梅林,只不过稀稀疏疏两三株瘦梅罢了,那里赶得上中国江南的梅树的一角呢?不过他们也还感到很深的兴趣。青年人的想象力往往可以统御一切的真实呢。
他们绕了梅林慢步的走着,当然这是非常关键的一幕。他预备了成千成万的话,将向她面前倾吐,而她呢,也似乎觉得这是比较颇严重的时期。他们谈到天气,谈到艺术,最后他在羞人答答的情致中献上他为她作的肖像!
“呀!这是那里来的?”
“哦,秦样,不瞒你说,这是一个秉有热情赤心的青年为你画的呵!”
玄音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但在一朵红云从她两颊上残退的时候,而她澄净的眼中露出非常懊丧的神情来。她将相片收下,只淡淡谢了一谢,便辞别他回寄宿舍去了。
他们从青山分手以后,又是两个多礼拜不通消息了。青君只在热恋与苦闷的心情中挣扎着。忽然在一天早晨,他收到玄音的一张名片道:
“我因国内有要事,友人来电催我就回去,所以决定今夜离开东京,匆忙中不能走别,特此拜辞——玄音。”
这真是平地激雷般的消息,使他几乎失了知觉,在略加思索之后,便匆匆戴上帽子到女生宿舍去访玄音,幸喜她还没有出去;但一切行李都已捆扎停当,放在一架运货汽车上。不久玄音和她的女友们走了出来,青君便上前打招呼道:
“秦样,不是说夜车走吗?……”
“不错!我是决定乘第五次的夜车走,不过行李打算先发了去,免得临时麻烦!”
“那么让我来帮你的忙吧。你倘若有事情,尽可去办;我到车站把行李票弄清楚,再来找你好了!”
“这样好极了!但使你太麻烦了呢!……这样吧,我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弄清,你把行李票先收着,今晚七点钟火车站上见,好不好?”
“好的!好的!这件事就算交给我了,请你放心吧!”
七点钟打过了,青君独自挤在站台的人丛中正在张望时,只见一群青年男女围随着飘然如仙的玄音来了;他急急迎了上去,把行李票交给她,不久火车就要开了。那些送别的人都赶来和玄音握手,而玄音回头不见了青君,心想他怎么连手都不肯和我握一握便急急走了呢!……这个人真有些奇怪。车身移动了,“再见呵!
再见呵!”的声浪如海潮般涌起来,直到车身离开站台才渐渐平静了。玄音放下窗子回身坐下来时,只见青君含笑的走来!
“呀!青君样!这是什么意思?你到什么地方去!”她惊奇的叫着。
“我呵!不到什么地方去,只想送你一程!”玄音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酸,泪珠竟在眼角里落了下来。她连忙把脸朝着窗户,青君呢,更是满肚皮的离情别绪,但也不知从那一句说起。他们互相沉默着,车已到了京都,玄音低声说道:
“青君样!这已是京都了!你回去吧!我非常感激你。……”
“不,让我再送你一程吧!我们偶然而遇,此后还会偶然再遇吗?”青君说着轻轻的叹息了。
一夜的旅程,在他们看来是飞也似的过去了。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早已到了神户。玄音同青君下了车,同到埠头上;“长城丸”已泊在岸旁。他们来到船上找好了铺位。再有一点钟就开船了。这是这样可贵的一点钟呢。玄音嘴唇几次颤动,但是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直到摇了开船的第一遍铃声,玄音从果筐里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递在青君手里,嫣然笑道:“祝你平安!”
同时握住他的手,直送他下舢板,船已解缆了。
这个红润香艳的苹果,便成了爱情的象征了。当他回到东京的时候,便把它供在翡翠盘里。
当他每天回家时,必站在那放苹果的橱前幻想那远别的情人。
但是幻梦终有一天要醒了。两个月以后,玄音和另一个青年结婚的消息,被海风带过来了,——那也正是苹果烂了的一天!
这一段生命史上浪漫而热情的悲剧在青君的脑海里复演之后,一层泪水遮住他的视线,一切都消逝了。只有那带有酸腐味的苹果香兀自一阵一阵由风里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