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出现后,西班牙语发出了灿烂的金光,获得了宫廷般的高贵地位。”这是秘鲁诗人聂鲁达的话。一位作家,如果能使自己的母语,使祖国的语言令世人刮目相看,肯定需要某种非同凡响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塞万提斯无疑是西班牙的骄傲。
还有一个西班牙人,与塞万提斯齐名,甚至比他还要著名,那就是堂吉诃德。准确地讲,塞万提斯是依靠堂吉诃德出名的。虽然那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在许多读者的记忆中,他可能比作者本人更真实,更具体,人们简直快要相信古代西班牙的一座小乡村拉·曼却,确实是这位落伍的老绅士的故乡。“世上没有一个侠客,这样受过美人们的供养,像那高贵的堂吉诃德,第一次离开了可爱的故乡:贵媛们趋前为他卸甲,公主们又照料他的马。”这是堂吉诃德第一次出发时在客栈里对两位乡下姑娘吟唱的。模仿着旧武侠小说里的骑士风度。他那穷酸、落魄的一生,由此便充满了戏剧性。我们发现世界原本有两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堂吉诃德理想中的。与其说堂吉诃德是西班牙的最后一位骑士,莫如说他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位理想主义者:把村姑奉若天仙,把风车视为巨人,把流浪作为伟大的事业。
堂吉诃德为理想主义者唱了一曲诙谐的挽歌。这首先葬送了堂吉诃德理想中的那个世界,原来它并非遗世独立的海市蜃楼,而是一块硕大无朋的顽石,会使膜拜者撞得头破血流的。人们虽然聪明地学会规避堂吉诃德的误会,但对这位年过花甲却痴心不改的“愁客骑士”仍然充满同情与敬佩:恐怕也只有他了,愿意成为个人理想的牺牲品,就像被一艘将沉的船卷入漩涡(却不愿坐救生艇逃离)的忠于职守的老船长。只可惜堂吉诃德晚生了一二百年,面对着一个骑士制度已没落了的时代,而他的思想仍停留在书本里的骑士精神的阶段,他注定是一位迟到的骑士,最庄严的敬礼也会显得滑稽。但他的命运也正因为这种时间差,而产生了戏剧化的效果。
凡是知道塞万提斯的人,肯定都知道堂吉诃德。塞万提斯很像一位躲在幕后的皮影戏艺人,用细细的线操纵着堂吉诃德传奇的一生。而那位瘦削得像剪纸似的“愁客骑士”,则无知地表演着,不是为了哄堂大笑的观众,而仅仅为了自己。他肩负的使命可是很神圣的,绝不只是逗人开心的。
拜伦说:“塞万提斯微笑地挥去了西班牙的骑士制度。”一位中国人茅盾则认为:“吉诃德先生》在客观上是嘲笑了那时只剩一个空名的‘骑士制’的,虽则作者塞万提斯主观上实在是仰慕着从前这制度,而且悲哀着这制度的终于没落,只剩得一个空名字。”所以,《堂吉诃德》一书,既像是讽刺诗,又像是赞美诗。
堂吉诃德仿佛仍然活着,在古老而著名的蒙底尔平原上边走边唱:“呵,快活的时代!呵,运气的时候!布告天下,使知我的勋业从此开头:值得雕在铜上的勋业,值得刻在大理石上的勋业,值得大画家收入杰作,成为我的光荣的纪念,发迹成功的榜样!而你,庄严的哲人,聪明的诗人,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命运指定了要你成为这罕见的大事件的编修人,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我的可靠的罗辛安德,我的一切冒险事业的永久的伴侣……”应该说,他成功了,他根本不像一个失败者。
恐怕只有在某些未开发的乡村,还残存着古老的风车。久已废弃的磨坊上空,破损的风车像受伤的翅膀。在它那庞大的影子下面,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叫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在我眼中是个走火入魔的戏子。自编、自导、自演,倒也颇有创意。他粉墨登场的盔甲是硬纸板糊的,胯下的坐骑,是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假若他投胎在中国的话,可能会倒骑一条毛驴,并且改名叫东郭先生。)在塞万提斯撰写的这部书里,最精彩的道具其实是风车:作为堂吉诃德最强大的对手而存在。在这位落伍的骑士眼中,风车正是傲慢的巨人。于是他扬鞭跃马、挺着长矛向风车进攻——估计还忙里偷闲抛下了以示挑战的白手套,因为他不会耍流氓手段不宣而战的。结果可想而知:像鸡蛋碰石头一样,我们的骑士鼻青脸肿地摔了个大跟头,而风车依然自得其乐地旋转……
在没有敌人的和平年代,寻找对手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而且常常吃力不讨好。堂吉诃德就是前车之鉴。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成功地树立了自己的假想敌。(作家茅盾曾开玩笑地称赞他有手持丈八蛇矛的张翼德之风。)至于掩卷沉思的我们,连挡路的风车都很难见到了。不仅失去了对手,还失去了堂吉诃德式的勇气。巨人究竟在哪里?是高耸入云的帝国银行大厦吗?是裹挟着我们的亲友远去的火车抑或喷气式飞机吗,还是耸立在超级大国核武库里的原子弹?堂吉诃德没说错,其实巨人一直存在着,伺机毁灭这个醉生梦死者的世界。而我们却把遥远的警钟,当成杞人忧天的笑柄。
堂吉诃德倒下了,被负责剧务的后勤人员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场外,又腾出了一块空地。却再没有谁,敢在这空地上纵马驰骋了。只剩下了孤独的风车,像傻大个一样摇摇晃晃。或许,它是被刚才那位不要命的挑战者给吓傻了。
我宁愿做堂吉诃德的传人,也不愿做喝倒彩的观众。我宁愿与风车为敌,与世界为敌,也不愿做缺乏想像力的顺民。我甚至不用骑马,不用盘缠,足不出户,就可以继承堂吉诃德未竟的事业,跟自己的假想敌比个输赢。我把笔当作长矛,把稿纸当作风车,一次又一次地冲锋,跌倒了再爬起来,甚至连额头上的汗珠都顾不上揩一揩。我与想像中的巨人,永远一纸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