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一位叫海子的青年眼中,诗歌的历史散发着封建社会的气息:自从人类摆脱了集体回忆的创作(譬如荷马史诗)之后,就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所有优秀的诗人都本能地渴望获得惟我独尊的霸权,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一脉相承的地平线便屡屡为群峰竞争的场面所打破。桂冠可以有无数,而纯金的王冠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顶,并且只属于捷足先登的父亲势力:但丁通过中世纪神学的全部体系和罗马复兴的一缕晨曦,莎士比亚通过力量和天然接受力以及表演天才,歌德通过秩序和训练,先后在诗歌帝国称王。这构成了我们视野中(视力范围所及)难以超越的三位一体的诗神。王代表着父,代表着亚当,这是三位幸运的亚当型巨匠——终于为王的少数,开创了属于他们的世纪。
而在此之后的大多数人呢,只能在王的巨大阴影下俯首称臣,抑或颇受局限地扮演着王子的角色,况且是哈姆雷特那样的悲剧王子。
“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海子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爱伦。坡、韩波(即兰波)……席勒甚至普希金。“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
那些早夭的天才,疯狂的天才,失败的天才,虽然远离金碧辉煌的王冠(甚至头戴滴血的荆冠),但似乎都可以跻身于王子型诗人的行列。
尼采是赞成歌德的:“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一切诗人的事业。”海子也同样如此,同样羡慕王者的至尊。他敬佩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三位创造了永恒的史诗并且成为诗歌不灭的象征大师:“他们是伟大的峰顶,是我们这些诗歌王子角逐的王座。对,是王座,可望而不可及。”
虽然他不乏雄心:“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但现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师。”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与王的隔阂,以及对王权所造成的不平等的疑虑。
相比之下,海子更珍惜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一方面因为他们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能够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并且从相似的命运里获得慰藉与支撑。在雪莱这些诗歌王子的诗篇中,海子感到分外亲切:“他们悲壮而抒情,带着人性中纯洁而又才华的微笑,这微笑的火焰,已经被命运之手熄灭。”他甚至会在一刹那间,觉得雪莱或叶赛宁的某些诗是自己写的,觉得自己与这些抒情主体的王子们已经融为一体。
海子是痴迷的,但又是清醒的:他深深意识到自己和这些王子型诗人属于同一种性格、同一个阶级,而与古老的王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况且也没有多余的王杖了。
海子啊海子,无形中把自己视为王子中的一员了,视为当时的最后一个王子。
事实也果然如此。和许多还没有等到谢幕就匆匆退场的王子一样,这位叫海子的青年诗人也死于非命。1989年3月26日,他留下近二百万字的诗稿,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时年25岁。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短命王子了。一个没有成为王的王子。更遗憾的是,在此之前,几乎无人承认他王子的身份。
且看海子是如何评价其他饱含了天才辛酸的王子的:“这些人像是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也许,天才是一个集体,是可以在不同时空出现的孪生兄弟——是一种贵族的血统。
海子写过一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把这位神智混乱的德国诗人奉为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神的儿子:“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可见王子必须首先是自然的赤子,有一颗永远的童心。所以王子会死,但不会老;会疯狂,但不会市侩或谋略;会断裂,但不会屈膝……还有很多很多出众的优点和致命的缺陷。
在这篇文章里海子还把画家梵高列为与荷尔德林遥相呼应的同一类诗人,梵高在其眼中也是一个额外的王子,一个以血为颜料、以死亡写诗的异族王子。他还曾在另一首诗里亲切地称赞梵高为“我的瘦哥哥”。
以《醉舟》而一举成名的法国诗人韩波,同样是海子心目中一个悲怆的王子,他特意写过一首《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称韩波为“我的生理之王,我远嫁他方的姐妹早夭之子,语言的水兽和姑娘们的秘密情郎。”从诗的标题可以看出,海子不仅有王子情结,还有烈士情结。他认为在平庸的生与壮烈的死之间,王子肯定选择后者。他果然也这么做了。他授予韩波的勋号也可用来形容自身——至少,带有自勉的意味。
为何说海子是自杀的诗歌王子?海子继承着古老的王子们的遗产,而且从这一系列先躯身上映照出自己的思想。他在以诗歌的方式寻亲或探亲。他欣慰于自己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孤儿。
除了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三位并驾齐驱的王之外,海子还很推崇荷马,把荷马的行动力和质朴未凿比喻为诗歌的黎明。只是,他并未让荷马列席于王座,因为这是一个无法归纳的巨人(接近神的境界),已构成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
在海子死了之后,我还可以继续他的联想——代替他呼吸:在那三位父性的王之上,是作为始祖的荷马,相当于太上皇了。荷马是史前的王,同时也可以说是退役的王,他掌握着最遥远的皇权。荷马,无冕之王,众王之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荷马开创了史诗的传统,纪念碑的风范、神殿的框架。《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神曲》、《浮士德》乃至莎士比亚诗剧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有人说海子按照自己的诗学理解,勾画了一幅全景式的诗歌家庭谱系,而这谱系的排列也许比诗歌历史本身更为复杂,或者说更需要洞察力。
我受到了海子的启发,但并不感到满足。我觉得这幅海子版诗歌家族谱系又是不完整的,带有单亲家庭或父系氏族的倾向。当然,海子也说过,在那三位挣脱了上帝的亚当型父王之外,也存在着挣脱了亚当的夏娃——正是这浪漫主义的母亲,哺育了一批永葆童真的王子型诗人。但在他的论述中,这个夏娃的面目是模糊的,就像缪斯的面目也是模糊的。夏娃缺席。或者说,没有具体的女神。有王和王子,却没有王后,没有王妃和公主。
有必要加以补充。哪怕是以一种不完整来弥补另一种不完整。
假如说荷马是诗歌的太上皇,皇太后则必属萨福无疑了。萨福同样是古希腊的一个巨大的幻象,一个写诗的海伦。她被柏拉图称为九位缪斯之外的第十位缪斯。可惜她流传下来的乳汁有限,无法提供直接的营养。她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使缪斯那女神的形象更为人性化了。她是一个母性的象征。
白朗宁夫人也许只是一位小小的王妃,但她咏叹爱情的十四行诗多多少少回应着萨福那竖琴的绝唱。温香软玉,导致她无法真正地介人诗歌政治之中。更多的时候她仅仅作为书斋的装饰品而存在。一个诗坛的花瓶。
真正的王后是谁呢?是如下几位:狄金森、西尔维亚·普拉斯、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她们并不仅仅是王的配偶,她们简直称得上是诗歌的女王。这是一座彻底摆脱了寄生性的自足的后宫。即使在王的尊严与王子的清高面前,热烈如火的她们也毫不逊色。她们赢得了诗歌的女权。
狄金森是十九世纪的修女,她借助神的指点在晦暗的闺房里完成了自己的炼金术,蜜蜂的刺构成其诗歌的骨头。
普拉斯呢,她是一个女性的荷尔德林,生活在忧郁、绝望乃至疯狂之中,造成了黑夜与白昼的分裂;而且她像一些崇尚烈士之风的诗歌王子一样孤注一掷,以自杀的形式早退。
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更像是俄罗斯的一对姐妹花。虽然她们拥有色彩相异的花瓣与梦境。有月亮之称、与作为太阳的普希金相抗衡的阿赫玛托娃,很早就幸运地登上了王后的宝座,而她的后半生又因世事变幻成为一尊受难的女神,她的光环与泪水都是白银打制的。至于茨维塔耶娃,则是一团呼啸的乌云,以侵略者的姿态占有着审美的天空;这位承担着圣殿祭司的神职的女巫,自缢于倾颓的后宫……
人类诗歌的四王后哟,体会到了另一半世界的苦难与焦虑,却又保持着精神上的清洁与尊贵。她们是女王,是女王子——她们的爆发力与耐力不亚于那些强壮的王、冲动的王子。
我该以什么献祭这比肩而立的四王后呢?还是以忽略了她们的存在的海子的诗吧。我以这种方式代替海子作出补偿。
海子有一首诗叫《四姐妹》,是怀念自己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孩的——可借用过来,形容远方的这四位女诗人:“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海子尤其还强调了:“这糊涂的四姐妹啊/比命运女神还多一个。”
假如说这四位女诗人也是糊涂的,那只是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向诗歌的王挑战了,由此便展开了悲剧的命运,由此便比所有女性承受了更多的苦难,承受了额外的压力。她们一点都不知道逃避,反而以血肉之躯迎上去……这勇敢的四王后哟,比命运女神还多一个!比王还多一个!
在海子出具的王子名单里,没有被点明的(或者说被省略号概括的),似乎还应有:济慈、拜伦、莱蒙托夫、波德莱尔、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直至金斯堡,一位嚎叫的混血儿王子。
诗歌的李尔王,诗歌的埃及艳后,诗歌的哈姆雷特王子,共同构筑起舞台一样的星空。而这张时间的地图可以一直上溯到荷马,上溯到萨福。
这就是不可一世的诗歌家族。这就是流浪的诗人们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