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晚上8点的阅读:与大师的精神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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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曾经以为:纳博科夫写作《洛丽塔》时使用第一人称,是一种勇气,他毫不在意别人会把作者跟书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混淆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强调这是一部真实之书,是“白人鳏夫的自白”,“这部不同寻常的回忆录在出版时是完好无损的”(在书中的引子里甚至有这么一句话)。纳博科夫疯了,还是世界疯了?难道他一点预感不到这部未来的“禁书”将令读者疯狂?不管是亨伯特还是洛丽塔,都将名列道学家们的通缉令,恨不得打入地狱之中。他们会再度流浪,从欧洲到美国,为了寻求一个能得到暂时容纳的地方。至于作者本人,也别指望推卸“教唆”的责任。更多的人会从被审判的亨伯特身上,指认作者的影子,说他们是一丘之貉,因为他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流露了自己的同情。

后人不知道,纳博科夫也是凡人,也是有顾忌的。他将这部书稿交付出版商时,连真名都没敢署。而这个中年男人与未成年少女的畸恋故事,在屡遭拒绝后,果然被包装成色情小说的模样面世了。纳博科夫却躲了起来,躲在书的后面。《洛丽塔》成了在社会上引起争议的一个“私生女”。或许正因为这样,纳博科夫在描写时才会那么大胆,许多人在写匿名信时,也会表现出类似的胆量。他只忠实于自己的男女主人公,而不再对其他负责任。他作为隐形人,介入了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秘密生活。正因为这样,《洛丽塔》才成了一部非道德的经典。“非道德”容易被误解为“不道德”,其实它是指道德之外的。总有一些东西,应该是不受世俗的道德规范制约的,譬如艺术。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洛丽塔》天生就是脱俗的。那种脱俗的美感是难以模仿的。永远忘不掉《洛丽塔》的开头:“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是谁赋予的这种激情,它贯穿了这部书的始终。这是一个多情者的伤心史,一个妄想狂的忏悔录,但是连伤心与忏悔,都沉浸在难以冷却的激情里了。洛丽塔,一个小仙女,一个小妖姬,既使人变得单纯,又使人想犯罪。亨伯特是幸运的,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的幻想终于寻找到了替身。他又是不幸的,遇见了自己的“克星”,洛丽塔,促使他迈开了走向地狱的第一步。“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爱上了洛丽塔;但我同样知道她不可能永远是洛丽塔。1月1日她就要13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就不再是小仙女,而会变成一位‘年轻的女郎’,然后,成为‘女大学生’,失望连着失望。‘永远’这个词是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仅就那个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恒的洛丽塔而言。”亨伯特时刻能体会到一种恐惧,一种对洛丽塔成长的恐惧。所以他以争分夺秒的态度,展开了自己的畸恋,展开了对少女青春的劫掠,仿佛洛丽塔长大后他就会死一样。这种对时间的恐惧,增添了他的饥饿感,也增强了他的占有欲,必须牢牢把握住洛丽塔童贞的影子才能放心。可惜,他可以限制一个少女的行动自由(以爱抑或暴力),却控制不了时间的流逝,甚至也无法阻止少女的演变。亨伯特是个一开局就注定了的失败者,但他的一番徒劳也颇具观赏价值:没有什么比赌徒的激情更疯狂的了——尤其这是个不甘认输的赌徒。他把洛丽塔奉若生命案头的一尊盆景,可实际上这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到时候就会飞走的。而他自己也逃避不了幻灭的期限。

幸好在这部余温尚存的书里,洛丽塔是长不大的。我们几乎想像不出成年后的洛丽塔抑或衰老的洛丽塔会是什么模样。就像无法想像天使会长出皱纹一样。她的稚嫩,她的纯粹,终于在印刷体的文字间得到保留。洛丽塔的美之所以无法替代,有一半是基于她的无知,另一半则基于她的早熟。奇怪的是,两者之间并不相互矛盾,简直水乳交融。在她身上,甚至无知都是一种健康,一种可爱。仔细分析一下,它也正是最能撩拨起亨伯特情欲的地方。洛丽塔,不要长大!这与其说是亨伯特隐秘的呼吁,莫如说还暗合了读者的期待。

这部书虽以“洛丽塔”命名,通篇都洋溢着亨伯特的影子:他的语气,他的心情。这是一个男人视野里的洛丽塔,记忆里的洛丽塔。一个男人的捕获与失落。亨伯特虽以洛丽塔的保护人自居,可他敏感脆弱的心其实却在乞求未成年美少女的庇护,那是他的光明,也是他的晦暗。在玉璞天然的洛丽塔面前,他更像个弱者。洛丽塔,会使许多人发现自己内心的虚伪,虽然这并不是她亲自揭穿的。

我是很多年前打开这本书的,至今也不急于合拢。它曾经令我震惊。震惊于洛丽塔的美,也就等于震惊于小说家纳博科夫的才情。在文学人物的殿堂里,洛丽塔是没有姐妹的。她是一个具有彻底的野性的“私生女”,虽然在书中她是美国寡妇黑兹太太的女儿。你简直找不到可以跟她进行比较的对象。一个既淫荡又圣洁的未成年少女,被引诱的天使,被摧残的花苞,她的堕落既像是无知的,又像是自觉的。纳博科夫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他只是让洛丽塔活在一个自由的空间里,游戏、追逐抑或逃跑……哪怕他笔下的亨伯特一会儿沉溺于罪孽的狂欢,一会儿又在声泪俱下的忏悔。作者似乎并不乐于担任裁判,更像是作为男主人公的同谋而存在。他清醒地写下连篇累牍的陶醉文字。我们几乎猜测不出他真实的态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对亨伯特的精神(或许还包括行为)抱有不易察觉的同情。因为这部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书,在自责中又不无自恋的感觉。与其说亨伯特在暗恋着生活中的洛丽塔,莫如说他在暗恋着自己的想像,他想像的世界中,才是真正的洛丽塔,才是他畸形灵魂的归属,作者并不反对笔下人物想像力的放纵,似乎还不无鼓励的意味。《洛丽塔》的辉煌正基于此。这个写实的故事里充满了超现实的感觉。

很久以后,我又看到了根据原著改拍的电影,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精心修饰的片名有一丝色情的味道。我已记不清看完之后,是感到满意还是失望了。但不管怎么说,与小说相比,电影肯定会大大削弱想像的空间。尤其对于《洛丽塔》而言——洛丽塔是属于想像的,不管她属于亨伯特的想象,纳博科夫的想像,还是属于我乃至所有读者的想像。想像中的洛丽塔永远只有十几岁,是不会长大的。当然,更不会衰老。她是时间之外、道德之外、情欲之外的精灵。

《洛丽塔》,小说中的“恶之花”。

请允许我以小说的结尾作为本文的结尾吧:“我正在想欧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惟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