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晚上8点的阅读:与大师的精神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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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屈原为什么投江自杀?

《楚辞·渔父》诗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形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欲?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根据以上的文字记载,司马迁才在《史记·屈原列传》里,为这位大诗人画了很经典的肖像:“屈原至于江滨,披发行吟泽畔,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中国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就这样以“披头士”的形象,满面愁容地出现在文学史里。后世的许多屈原画像,都截取了屈原的这个侧影,因为它是最传神的。这出自于人们对屈原精神的揣测。

看见这幅肖像,知道我首先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理想主义者的孤独。屈原绝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才那么不合群,无法适应环境,听听他在《渔父》中怎么喃喃自语的吧。“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这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啊。也许所有的理想主义者,精神上都有程度不同的洁癖。屈原是病得最重的。宁肯葬身鱼腹,也拒绝藏污纳垢。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那么多人都在同流合污或随波逐流,那么多人都能做到眼不见为净,为什么屈原做不到?屈原,为什么和现实的关系搞得这么紧张?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是的,屈原能躲得开楚怀王,躲得开楚顷襄王,躲得开嫉贤妒能的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以及诸多小人,却绕不过心底铁尺般的原则。道德上的至高至洁,如同严酷律令,使他无法做到普通人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既然不愿加入庸俗的大合唱,只能让灵魂在荒郊野外独舞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连装醉都不会,连装糊涂都不会。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屈原,心里揉不得沙子的屈原,活得很累的。你也太爱干净了!瞧瞧这杂乱无章的世界,哪块地方不肮脏?你心里容不下世界,世界也就容不下你呀。三闾大夫,你能听听我的劝吗?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劝告,不见得比那位渔父高明到哪里。

理想主义者是听不进劝的。如果他听见了现实的劝,就不再是理想主义者了。我之所以认定屈原自始至终都是理想主义者,甚至作为理想主义者而死,就因为怎么劝都无法使他回头。回头就是岸啊,他偏偏要往水更深的地方走去。屈原为什么不愿放弃理想,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太爱干净,举世混浊,只有头脑里的理想国是干净的。他死也要做理想的臣民。如果失去了理想,他也就丢了魂,比亡国奴好不到哪里。

正是这种清洁的精神(一种褒义的“洁癖”),使屈原保持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与纯粹,也使屈原成为屈原,成为我们不得不仰望的对象。

正是这种对理想的苦守,使屈原超越了现实。

关于屈原为什么投江,在谭家斌著《屈学问题论》里,概括了十种说法:愤世说,殉国说,洁身说,尸谏说,谋杀说,救主说,殉道说,政治悲剧说,殉楚文化说……我觉得跟殉国同样悲怆的,是殉自己的理想。屈原也是在殉国,只不过殉的是自己的理想国啊。他理想中的楚国,跟现实中的楚国,肯定不一样。这也正是他伤心透顶的原因。他理想中的祖国,跟现实中的楚国甚至是两码事。只不过他自己意识不到罢了。他头脑里有一个乌托邦,这才是他真正的祖国!

现在,乌托邦破碎了,梦破灭了,玉碎宫倾,他也不想保全自己了。他不想成为理想国的遗老遗少,不愿活在亡国奴般的耻辱里,更不愿向自己憎恶的现象妥协,也只能固执地给内心的原则打了一个死结。理想都死了,心都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呢?屈原就这样向水更深的地方走去直至大水漫过头顶。大水淹没了这个想入非非的诗人,也淹没了他头脑中的理想国——直至无迹可循。我们怎么也弄不清他有过哪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正是这些想法带给他敢死的力量。

国王让他伤心了。祖国让他伤心了。那是因为他对国王有太多的幻想,他对祖国有太高的愿望。甚至可以说,他心目中有另一个祖国,有另一个国王。与现实的不一致,造成他心理的落差。与其说现实让他失望了,莫如说是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让他失望了。他把一切,把一切的一切(包括祖国与国王),想得太好了。更悲哀的是,他太希望一切,一切的一切,跟自己想的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呢?

屈原是为这种可能而活着的,理想变成现实的可能性,是其生命的动力。屈原,也正是因这种不可能,而死去的。现实是残酷的,理想有时候更为残酷,让人更无法接受现实,融入现实。极端的理想主义者,都有一块心病,都是因为过于相信完美,过于追求完美,而在这根本不可能完美的世界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与其说屈原是被淹死的,莫如说死于心病,死于心碎。如果说没那么多心事,他原本可以活得好好的。

理想主义者注定是失败的,屈原开了这样的先例,他的诗篇是个人的理想与现实磕磕碰碰留下的伤口。而且他是理想主义者中最不幸的一种:受了致命伤。纵然如此,理想主义者虽败犹荣,这同样也是由屈原最先证明的。他未能避免理想主义者宿命般的失败,却奇迹一样捍卫了失败者的尊严。不仅让悲剧变成一种美,还使失败也变成了一种力量。与这种可以产生久远震撼的失败相比,世俗间林林总总的所谓胜利,反而可能显得疲软。

茫茫人海,胜利者永远是有限的,失败者居多,人的一生中,不如意的时光也大于满意的时光,屈原的挫折,却不只是借助大众的共鸣或同情心而扭亏为赢,而是他赴死的果断,被证明为一种勇气,而不是懦弱。

正如其绝命诗《怀沙》所述,他准备抱一块大石头自沉于汩罗江,紧紧地抱着,而不是撒手,这需要的不只是力气。怀沙,怀沙,石头是重的,身体是轻的。我觉得他抱着的不是石头,而是硕果仅存的理想。他要与不忍舍弃的破碎梦想同归于尽。怀沙,怀沙,理想是重的,现实是轻的。

屈原是残酷现实的牺牲品?我不同意这样的结论。但我尝试着换一种说法:屈原,自愿地成为完美理想的祭品,再没有别的礼物了,他只能用自身来献祭!他选择的祭坛在水上。他正在一步步地走上去,不,只要他能迈出最关键的第一步,就在瞬间改变了自己;普遍的人性变成了超脱的神性。

屈原,就这样离人更远了,离人群更远了,却开始向神靠近。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也是在向神致敬。这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失败(是失败,而不是失利),必将给那勇于承担失败代价的人,赢得同样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荣誉。

屈原的命运是一个样板,预告了极端的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必败,但虽败犹荣。因为如果没有对完美的憧憬,就根本不可能使不完美的世界产生丝毫改变。不,就根本无法打破世间的种种丑陋。我们可以诚实地表示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但不能对有这种超常愿望的人失去敬意。否则,我们也将构成俗世中丑陋的一部分,构成屈原以死反抗的对象。我们或许没有勇气成为理想主义者,但同样也不应成为理想主义的敌人。

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站在岸上,遥望水深火热的屈原,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呼唤“魂兮归来”?那是因为人们尊重这样的灵魂,希望他永久存在,而不堪忍受其缺失。是的,理想主义者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但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上众多看客的心灵,并通过自己感染过的更多的心灵,去合力使世界变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