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兰波,我常常会联想到中国的李贺。在唐诗中,李白有诗仙之誉,李贺则有诗鬼之称,在某种程度上,鬼才比人才更能独辟蹊径。同样,诗歌能超凡脱俗的两大境界即仙境与魔境。兰波跟李贺一样,是成不了仙的,却无法自控地走火入魔了,这对于他们的作品倒不算件坏事。他们发挥了诗歌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从思想到意象都诡秘多变。兰波和李贺还有一点相似之处:都是早夭的天才。兰波于1891年因癌肿扩散(魔鬼的病灶)而夭折,年仅37岁。
按常规的说法,诗仙来自天堂(又叫谪仙),诗鬼则应该来自地狱。所谓的魔境,是地狱扩大化的投影。或者说,魔幻诗人的内心自有一座微型地狱,终年不见阳光,却执拗地笼罩着某种冷冽彻骨的阳柔之美。读兰波的诗是需要勇气的,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可视为幽灵的歌吟。恰巧他的第一部散文诗集就叫《地狱一季》,似乎证明了作者非同凡响的履历。地狱一季,相当于人间百年吧?“我已经习惯于单纯的幻觉:那分明是一座工厂,我在那里却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组成的击鼓队,天宇路上驰行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还有妖魔鬼怪,还有种种神秘;一出歌舞剧的标题在我眼前展示出令人惊骇的景象。我用词语幻觉解释我的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兰波仿佛确曾作为黑暗的狱卒,在结绳纪事中度日如年,用幻觉来代替实际的生活。
关于《地狱一季》,还有一则轶闻:兰波于1873年10月自费印制五百册,欠款不还,也不提货就逃之夭夭;此书直至1901年才侥幸被某位收藏家从出版商尘封的仓库里发现,就像从地狱里发掘出来的文物。然而瓶塞一旦被开启,禁锢在瓶颈里的魔鬼便脱颖而出,显灵于人间。读者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已病逝的法国小伙子,曾经以撒旦式的激情,宣泄过对丑的钟爱和对恶的礼赞。他在青春华年是如何与撒旦为伍的?不,他甚至比撒旦还要偏激。
“我把自己武装起来,反对正义。‘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魔鬼给我戴上罂粟花花冠,这样叫道,带着你的贪欲,你的利己主义,带着你所有的大罪,去死吧。啊!我得到的太多了,不过,亲爱的撒旦,我请求你,不要怒目相视!稍等一下,卑怯随后就出现,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或没有教育能力的,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我撕下来送给你。”这位自称为被打下地狱的人,企图把人类的全部希望在思想里活活闷死,而又慷慨地把所有的珍奇财富都交付给女巫、灾难,仇恨,他在这种自渎的行为中完成着自己的撒旦诗篇。兰波追求感官刺激,希望成为万能的通灵者,表现在诗歌创作中,他极像一位昏迷在炉膛前的语言炼金术士,成了魔幻的牺牲品。在他的理解中,噩梦、晕眩、幻觉乃至热病,具有相同的属性,是一位诗人应该体验并且能够娴熟驾的种种病狂。这一切似乎说明:只有偏执狂才能写诗,并且通过写诗自圆其说。兰波曾经以“醉舟”自况——仿佛醉意才是他的桨橹、他的罗盘以及他的动力。
想起兰波,我看见的是一张苍白的脸,额发像乌云一样低垂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有着人类最伤痛的表情。他为什么把地狱作为自己的精神别墅,在饱受折磨之后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难道地狱里有着他在人间无法获得满足的东西?问题在于,这地狱的概念是他自己圈定的。1872年,另一位诗人魏尔仑,抛弃了妻子与兰波出亡,结伴在布鲁塞尔和伦敦等地流浪。这就是他们轰动文坛的“畸恋”。后来因经济拮据,两人很尴尬地维持着这段奇特的情谊,但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系列冲突。魏尔仑的妻子拒绝与身患重病的丈夫和解,加上兰波又决意分手,只身赴巴黎,这一切使魏尔仑精神濒临崩溃,甚至开枪击伤了兰波的右腕。随后出版的《地狱一季》,很明显带有这一事件的阴影,至少兰波觉得自己,在地狱里度过了漫长的周期。他的《流落》一诗流露了往事的痕迹,“可怜的兄弟!幸而有他,多少惨怖的夜晚,多亏他在身边守护。我怀着一片赤诚,我自承担一定使他恢复太阳之子原始状态,于是,我们四处流浪漂泊,渴了喝岩洞里的酒,饿了就吃路上吃的干饼,我自己,我本急于去寻找那应去之地,寻求那必在的理式。”这就是兰波的魔境:一边寻找着自己,一边又错失了自己;一边诅咒着地狱,一边又离不开地狱。他的诗篇是地狱里开出的罂粟花,愈有毒性,也愈加美丽,那份妖娆与神秘,非人间的国色天香所能比拟。这畸形之美达到极致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