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这边是村子。驴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响。妇人唤孩子,碎着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着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着嚼。油灯一盏盏明了,窗口处都湮着一团暖色。尔后油灯又一盏盏灭了,暗了一处,又暗了一处,哪家是最后灭的,老德知道。老德没去听房,老德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再后只有蛐蛐叫了,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争着唱,很乱。连蛐蛐也不叫的时候,老德就走月色。走着走着,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着铳呢。老德把铳从肩上取下来,那时夜已静到了极处,老德举起铳朝着林子上空放一响,整个林子就有了喧嚣!忽拉拉的,这儿有了翅儿动,那儿有了扑愣愣……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
老德说,很好。
不知怎的,老德就开始做响棒槌了。白日里下地干活,闲了就做响棒槌。
响棒槌是杨木做的,杨木轻。林子里有的是木头,可老德做响棒槌不用好木头,用的都是些枯木,那一枝死了,他扳下来,细的烧锅用,粗的就锯成一段一段的放着,有功夫了就做,日子慢慢的,他就慢慢的,做的很经心。做好了,还染,染成黄的。尔后再画几笔,画的不好,鱼不鱼、鸟不鸟的;或是几条曲线、几片花纹,倒是红红绿绿黄黄,蛮热闹。画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面去晾,晾着晾着那响棒槌就不见了,老德也不追究。
有时候,老德听见娃儿蹑手蹑脚地来偷,那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响,老德心里就笑了。慢慢,那脚丫响到屋前了,忽儿停住,久久不动。小头儿一点一点往前探,弄得老德心里发紧。他就轻声说:“拿吧,我没看见。拿吧,我没看见。”娃儿们抓起一个响棒槌,哧溜儿就跑了。
有时候,大人也抱了娃儿来讨。女人抱着孩子在院里站着,说:“德叔,给娃儿寻个玩意儿。”老德就说:“拿吧。”女人就摇摇这个,摇摇那个,挑个响的。老德说:“不坐了?”女人就说:“不坐了。”老德撵出门来,见窗上放着一碗蒜面,或是两个红柿,就说:“嗨,这是干啥?”很感动。
渐渐,一村娃儿手里都拿着响棒槌。棒槌里装的是豌豆,摇起来“哗啦、哗啦”响。老德听见响,就笑笑。
过节的时候,老德就举着草把串庄去卖。草把上插一圈响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摇得娃儿眼花。那时乡下太穷,五分钱一个也买不起。就有一群娃儿跟着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两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来跟娃儿们说话。老德说:“娃儿,回家拿钱吧。去吧,只要五分钱。”娃儿们站着不动,一个个馋馋的。老德很难为情地望着娃儿们,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我只收个功夫钱?你看……”娃儿们还是不动。也有跑回去的,尔后又哭着跑回来,远远地站着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儿的小脸,说:“叫我捏捏小鸡鸡儿。”娃儿就让他捏了。捏了,老德说:“拿一个吧,娃。”娃儿就拿一个,这个拿一个,那个也要拿一个。……末了,也没卖上钱。
后来老德就扛着草把到镇上去卖,镇上人有钱。那天,老德刚把草把扛到镇上,就被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个“二刀毛”剪发头,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墙上画宣传画呢,一扭头就把他抓住了。她说:“站住,干啥呢?”老德说:“卖响棒槌哩。你要么?”那“二刀毛”女人说:“过来,你过来。”老德很听话,就过去了。
“二刀毛”的工作有了点成绩,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揪住老德,说:“你投机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说:“同志,同志,你看……”“二刀毛”说:“啥同志,谁跟你是同志?!”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说:“转过脸去!”老德就转过脸去。那女人赶忙把画画用的广告色拿过来,用黄广告色在他脊梁上写上了“投机倒把”四个字,尔后又用红广告色打上了一个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写,只嚅嚅地说:“啥呢?同志,干啥呢?”“同志,干啥呢?”女人不应,女人又麻利地做了个纸牌,纸牌上写了同样的字,挂在老德的脖里。说一声:“走。”老德问:“往哪儿?”女人说:“往南,去市管会。”老德就规规矩矩往南。
走着,镇上人看老德身上红红黄黄的,一片鲜艳,就围着看。看了,一个个都笑。老德也笑,点着头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围的越多,老德走的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节奏,像检阅似的。
来到市管会门前,女人说:“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严肃地问:“你说吧,怎么处理?”
老德说:“我不卖了,我散散……”
人们一听老德要散,忽拉一下围上来就抢……女人忙拽住老德,说:“上屋去,上屋去!”
进了市管会,市管会的人搜了老德,只搜出三分钱。老德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说:“本来要罚你的,看你老实,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见上边还剩一个响棒槌,就取下来递给“二刀毛”女人,说:“同志,给娃儿们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着瞪着,脸上就失了警惕,平生第一次失了警惕,勾下头说:“……衣裳,回去洗洗吧。”(后来,那女人一直放着那支响棒槌。看了,脸上就多些温柔。)老德说:“没啥,没啥。”就扛着空草把去了。
明知不卖钱,老德还是做,就这么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儿很工,夜里熬许多油。那响棒槌一时做成圆的,一时做成扁的,一时又做成方的,不重样儿。那画法也变了,不光有虫虫鱼鱼,还画些叫人说不清的东西……
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压坍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老德死了。人们以为老德会有许多钱,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响棒槌外,只有一块六毛钱。全是分钱,是老德卖响棒槌的钱。他做了这么多年响棒槌,才卖了一块六毛钱。都说老德心好,村里出钱葬了他。
夜里,总听见棒槌响。村里人说:老德回来了。
二天,就让娃儿去老德的坟烧烧。
?红薯窖
炳老实,日子就由女人撑着。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杆儿样。人轻气,活净,走路带风。你看她扫地吧,轻描描的,地就扫了,院子里总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饭吧,不声不响的,饭就做了,还一样儿一样儿。你看她说话吧,软软的两句,就叫人想好久还翻不过理来。人总是笑着,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里里外外的人熨贴。炳家人口众,上有老下有小,一窝子吃货,日子必然紧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应付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先给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尔后是两位老人。老人上年纪了,牙口不好,做些软的,净面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们,连稀带稠一锅吃,也有花样,能饱。家里人走出来,也都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衣裳破是破,补丁是补丁,可针线活儿细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样的,绝不招人笑话。
平日里,就见炳端着一碗红薯在饭场里吃。那碗海大,暄腾。炳蹲在粪堆上,高擎着一只红薯碗,就像擎着一面旗帜。女人的旗帜。各家也都有蒸红薯吃的,可都没有人家炳家的红薯好。那红薯热腾腾的,块大,鲜,蒸得也好,看着很馋人。炳捧着这冒尖一海碗红薯,二块块往嘴里送,大嚼!实叫人眼热。
每年红薯下来的时候,村人们自然都把红薯藏在窖里,红薯窖挖在西岗上,家家都如此,只有炳家的红薯不坏。炳家的红薯从秋天吃过,经过漫长的冬季,又经泛醋一样的春天,那红薯从窖里提出来,提一篮是鲜的,再提一篮还是鲜的,总吃鲜的。别家呢,提一篮是坏的,再提一篮还是坏的,总吃坏的。那年月,一年红薯半年粮,乡下人过日月全凭红薯呢。春天是坏红薯的季节,别家的红薯都坏了,他家窖里的红薯咋就不坏呢?就有人问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说。再问也不说。
到了麦口上,家家都没红薯了,早就没有了。炳家还有。就一篮一篮地从窖里提出来,大锅蒸了,给邻家送上几块,让娃儿们尝鲜。
人们又问炳家女人,套着问。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她还是笑笑,不说。
二年,出红薯的时候,人们都看着炳家。
在红薯地里,人们都瞅着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带着一家人上地挖红薯,汉子们做粗活儿,她做细活儿,仍是轻描描的。男人在前边挖,她跟在后边拾掇,腰一弯一弯的,风摆柳样儿,不见多忙,就见一堆一堆的红薯在地垅上堆着。人们看见炳家挖出来的红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们看见炳家女人把红薯秧都编成辫儿,提起来一坨一坨往车上放,也跟着把红薯秧编成辫,一坨一坨往车上放。尔后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红薯拉回去,也跟着往家拉;紧接着,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红薯窖里铺一层细沙,也跟着铺一层细沙;炳家啥时往窖里放红薯,就啥时放红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细气劲学不来,其余的一样一样都跟着学了。于是,到了春上,红薯还是坏。仅是坏的少了些。
惟独炳家的红薯不坏。
总见炳端着一碗红薯在饭场里吃。那红薯“招牌”一样亮在人们眼前,看来看去竟没有一块坏的。还有一件奇事,别家人吃了红薯都放屁,臭烘烘的。可炳家人吃了红薯不放屁。
闲了,人们抽空就围着炳家的红薯窖看。别家的红薯窖在岗上,炳家的红薯窖也在岗上,地势是一样的。炳家的红薯窖是用木头做的十字窖栏,上边串一铁条,铁条上有锁,是一把老式锁,凑近看里边黑洞洞的,闻闻里边也有一股甜酸气。人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后来又有人问炳家女人,女人还是笑笑,问急了,就说:“没啥,真没啥。”
人们不信。于是就说炳家的红薯窖里有仙家。
有人说,那红薯窖在岗脊上,有紫气,地脉好。
有人说,听见里边“哧溜儿”一声,白绒绒的,八成是“皮子”……
还有的说,是黄仙。里头住了一窝黄仙。八百年的黄仙成精了……
终有些不甘心的,就悄悄地问了炳家的小三。炳家三娃在学堂里上学呢,小学三年级,人实诚,品德好,不会说瞎话,一套就套出来了。娃儿说:
“先吃小的,后吃大的。先吃坏的,后吃好的。”
说了,人们都默默的,再不问了。就想起炳家上上下下老小九口人,凭女人撑出一张脸面来,老不容易!杆儿样的女人,那日月像山一样,咋就挺住了呢?
麦天里,炳家女人会蒸一锅红薯端出来让人们尝。人们就夸几句,各自给娃儿拿上一个,不敢多拿。天蓝蓝的,就见炳家女人笑着,脸上的皱儿开成了一朵花。
“吃,都吃。”炳家女人说。
?鼓手
王小丢,三贱。人贱,嘴贱,辈低。
他一辈子好骂玩,胡子一把了,还跟小孩似的,村里人见了他就想笑。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骂你。要不,你骂他。骂了,还得笑。
每到晌午的时候,饭场里总少不了王小丢。若是王小丢那日没来,这饭就吃的没有滋味。于是就有人说:“去喊小丢,喊小丢!”小丢喊了一辈子,还是小丢,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丢,喊了,他也应。小丢喊来了,一进饭场,人们就问:“吃啥好东西,在屋里憋着不出来?”
王小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不出来,玉带拴您娘床头上了,急我一头汗也没解开。”
人们日哄笑了。再笑,再笑,那赖话一串一串的,饭吃得有劲。
王小丢个低,矮柱子,还精精瘦,干不了多重的活计。可他凭着一张滚刀子贱嘴,也挣十分。那是公认的,没人说闲话。再重的活计,只要王小丢在场,就不显重了。人说,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下地干活,一歇,队长就说:“小丢,唱个曲儿,唱个曲儿!”
王小丢说:“定定弦儿,定定弦儿。”说着咳嗽两声,清清破嗓子,就唱:
俺的头,像屎罐儿,
俺的眉,像炮捻儿,
俺的眼,像鸟蛋儿,
俺的鼻,像蒜辦儿,
俺的嘴,像月牙儿,
俺的舌,剩一半……
正唱呢,看人们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脸说:
“不中不中,弦儿断了。”
人们更笑,骂他:“娘那脚!唱吧。”
他说:“娘那脚好好的,就是弦儿断了。”
人们知道他又编圈儿骂人呢,就问:“弦咋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