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女人不声不响地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吃的,用的,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哪样是给月琴捎的,哪样是让他路上吃的,一一交待得很清。临走,还给他准备了五十块钱,嘱咐他捎给月琴。教书先生没话说,他不知道五十块钱是怎么凑来的,也没有问。鸡叫的时候,女人打好一碗荷包蛋端给他,他就倚在床上喝了。临行时,他抑抑艾艾地在屋里站着,看了梁,看了房,说:“我去了。”女人说:“去吧。”
教书先生去了五天。回来的时候,远远望见村子,望见窗前那一棚牛屎饼花,教书先生眼里竟湿湿的。进了门就喊:“先儿,先儿,我回来了。”
女人从屋里赶出来,说:“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女人说:“见了?”
他说:“见了。”
女人说:“哭了么?”
他说:“哭了。”
女人眼里湿湿的,就忙着给他做饭。他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赶到灶房里,看女人做饭。女人手忙着,他看女人的手动,默默地。
冬天,下雪的时候,月琴到教书先生家来了。月琴是来辞行的,她嫁到省城去了,终于嫁了个好主儿,大干部。月琴一进门就喊:“嫂子。”女人赶忙迎出去,拉月琴上屋来坐。月琴就在屋里坐了。说了几句闲话,月琴不吭了,教书先生也不吭了。女人站起来说:“月琴,你坐,我到邻居家借个簸箕。”说着,就笑着走出去了。留下月琴跟教书先生说话……
一年后,姒又催教书先生,说去看看月琴吧。教书先生不吭声。催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路远,走一趟得花好多钱呢。女人问,得多少钱?他说,光路费怕得几十块。女人不催了。
冬春天,地净了。女人围着头巾挎着篮子走村串户去收鸡蛋,收了鸡蛋再扛到集市上去卖。女人身子弱,走走喘喘,喘喘歇歇,歇了再走,夜里身子很凉。女人拖着病殃殃的身子整整收了一个冬春的鸡蛋,待牛屎饼花又开的时候,她把一百块钱递到教书先生手里,说:“去吧。”教书先生说:“先儿……”她说:“去吧。”
这次教书先生仅三天就回来了。回来时女人不在家,下地去了。教书先生在院里站了会儿,就赶到地里。女人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女人问:“见了么?”他摇摇头。女人间:“没找到?”他说:“找到了。”尔后沉默。久久,教书先生说:“见了她娘……”女人看看他,说:“回吧。”就回了。
回到家,女人做饭,他独自一人在花架下站着,站了很久。
这天夜里教书先生哭了。女人像母亲一样抱住他,说:“不哭,不哭。”教书先生就不哭了。
后来女人死了。女人死时一声声叫着教书先生的名字,教书先生一声声应。女人说:“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说:“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说:“文秀……”教书先生说:“唉……”女人很满足,就笑着,脸上绣着两朵晕红。
女人死后,教书先生再没娶过,只年年种牛屎饼花。逢女人的祭日,教书先生在花架下摆一方桌,半斤烧酒,几样小菜,两双筷子,一杯一杯喝。那回忆很美好,很有诗意,扯一串田园的温了……
?石磙
麻五自从娶来女人后就不再是男人了。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里就没上床,女人不让他上床。麻五的爷爷曾经富过,女人的爷爷也曾经富过,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觉得屈。女人曾经恋过一个红色军人,眼看就成了,后来那军人来了信,说是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就吹了。女人不恨军人,女人常把压在箱底的旧信封翻出来看,信封上贴着一张张八分的邮票,邮票已经泛黄了,但女人还是很动情。邮票能让女人忆起一串柿树下的故事。看了,脸就粉粉红,有泪。
虽然麻五和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但麻五显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总矮一个头。女人说该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说该挑水了,他就挑水。夜里女人不让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样在灶里蜷着。睡到半夜的时候,女人也许说,过来吧,鳖货。他就过去了,不晓得为什么,女人竟有那么多恨,常常骂他。骂得他一进门就颤颤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个孩子叫扁豆,一个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着娘骂。麻五脸上净点儿。女人很白,脸上一点点儿也没有。可一点点儿也没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岗庄的,都说岗庄的女人硬性。
麻五在家里抬不起头,在村里也抬不起头。只要村里的喇叭碗儿一响,他就扛着锨出来了,跟那些曾经富过,曾经犯过事儿的人一起去东坡翻地。他顶着爷的“帽子”呢。于是麻五的腰总是哈着。麻五自己不吸烟,兜里却常揣一包八分的经济牌香烟,见人就敬,脸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结。见了队长,就说:“三叔,吃了?”队长哼一声,麻五就忙递上烟,“吸着,吸着。”队长不吸,队长嫌那八分钱一包的烟赖,往耳朵上一夹,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着身说:“三叔,您忙哪,忙吧。”队长甩一句:“忙你娘那脚!”麻五还是笑着:“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只需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里他蹲在小板机上。板机小,只有两寸见方,他就那么蹲着,吃饭蹲着,女人骂也蹲着,纹丝不动。出了门就蹲大石磙上。石磙圆圆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纵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动了。地里没活的时候,人们常见麻五独独地在石磙上蹲着。麻五一蹲在石磙上就显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儿半眯着,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体,又像是在品评什么,很有点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味道。有时,日错午了,他还不回去。儿子扁豆出来叫他,说:“爹,咋还不回呢?”他睁开眼,慢慢地说:“你娘回来了么?”扁豆说:“早回了,饭都做好了。”他说:“回吧,我再蹲会儿……”尔后蔫蔫地走回家去,听女人骂。
然而,却不敢让麻五进场,麻五一进场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麦的时候,麻五就在场院里的石磙上蹲着。他蹲在石磙上看女人们摊场;然后是看汉子们赶牲口碾场,看屁股上兜着屎布袋的牲口在场里一圈一圈转。接着是拢堆儿,待麦堆拢好了,就有汉子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老五,该扬了。”
这时麻五仰着头看看天儿,日晃晃的,就说:“不慌。”说是不慌,人已下来了。就见他大甩手走到场中间,刹刹腰带,一条腿抬起来,不见他怎样用力,脚上的鞋就飞出去了;尔后抬起另一条腿,“日儿”一下,另一只鞋也飞出去了,稳稳地飞出去了。睁眼来看,一双鞋在石磙上放着,周围正正地放着。接着他身子一拧,顺势操起一把木锨在手里,待风声响起的时候,就见空中亮起一道线,落下来却圆圆的两大片,麦粒是麦粒,麦糠是麦糠,那扬出来的麦子就像是一颗颗捡出来的,很净。往下一锨快似一锨,一锨紧似一锨,风呼呼地响着,只见麦粒儿绸带一样地在空中舞,麦尘飞扬,人却不见了,只能瞅见一个影儿,舞动着的影儿,倏尔风势变了,扬势也变了,一时满天星,一时钉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转的大伞,麦粒儿伞样的旋着,人影就成了伞轴,滴溜溜跟着转。转着转着,待一堆麦粒儿高高堆起的时候,在晃晃的日影儿下,你才看清一个汉子顶天立地地站着,那自然是麻五。这时候麻五的脸灿烂如花,麻点儿一坑一坑亮着,显得分外生动。那欢乐像两条小火龙似的从眉眼里溢出,遍体燃烧。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处处有诗一样的东西在跃动,处处饱涨着灵巧和力量,机智和幽默。一时间天地仿佛很小,场巨大。
未了,麻五的骨头“咝咝”地响着,就又缩在石磙上了,瓮一样不动。天晚了,场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是不动。扁豆放学回来从场里过,看见他就说:“爹,咋还不回呢?”他说:“我再蹲会儿。”
有一次,麻五扛着布袋到县农场去换麦种,走到人家场里就走不动了。县农场场大,跟广场似的。县农场地也多,麦割一个月了还没打完呢,一垛一垛在场边矗着。场中间有一个刚碾过的大紊堆(没扬过的麦堆),一位老农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扬场呢。那农工教得很认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着看,尔后站起来看,看了,笑笑,摇摇头;再笑笑,再摇摇头。一知青见了,横横地问:“你笑啥?”
麻五又笑笑,说:“不是活儿。”
城里人不懂这话儿,就问:“咋不是活儿?”
麻五还是那句话:“不是活儿。”
这话说得太重,那农工忿了,转过脸来,问:“你说不是活儿?!”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那农工更气,紧着问:“你说不是活儿?!”
麻五说:“老哥……”
那农工把木锨往麦堆上一插,喝道:“你来,你来试试!”
慢慢、慢慢,麻五手松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说:“试就试试。”说着,就走过去了。
麻五操起木锨,一操木锨人就不见了。只觉得风声呼呼,钉子雨“唰唰唰唰”下着,初时还能看清一个舞着的影儿,再看就是两个影儿,四个影儿,八个影儿……看影儿时就顾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着五朵旋转的麦花,那儿遮天蔽日,朵朵相连,顺着闪动的锨影望上去就像一棵抖然长出的花树……看空中就顾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现了五个圆圆尖尖的小麦堆,呈“五佛捧寿”状围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离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环环相间,一分不差。紧着眼时就忘了听声了,那声儿仿佛秋日绵绵细雨,又仿佛唱曲儿的小女响敲玉盘……久了,便有生的滋味从心里溢出来,想唱。
众人看傻了眼,一个个都怔怔的。那老农工先是满脸赤红,尔后泛绿,绿到极处便是恨。老农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没声地从场边的大缸里舀出一碗水来,顺势泼了出去。泼了就觉得有一股湿风刮过,低头去看,地上光光的,竟无一点湿星儿!老农工叹一声,服了。就说:“是个把式,绝活儿!”
城里人好拍手,就齐拍手,引了许多人看。
这天,麻五换麦种就没有排队。还在农场里吃了顿饭,有肉,吃了满嘴油。
回村后,麻五一连二天哼曲儿,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么。哼得女人烦了,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麻五在小杌上蹲着,一声不吭。尔后走出去蹲石磙。
每当麻五蹲石磙的时候,女人就在屋里翻箱子。箱子里藏着一小叠蓝信封,破布裹着。女人解开一层一层的破布,就看见蓝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蓝信封,又赶忙裹住,紧煎煎地喊扁豆,没有应声,没有应声,才又去慢慢解……
秋后,麻五自然在场里扬谷子,扬着扬着,女人来叫他了。女人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还不应,女人就骂了,女人骂得很恶!
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场边上,他在场边上铲起一泡牛屎,顺势扬了出去。十丈开外,女人正张大嘴骂着,就觉得有一股臭风袭来,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贴嘴上了!女人哭着往回跑,再不骂了。
麻五一锨一锨接着扬,扬完了,气才泄了,缩缩地往家走。
?响棒槌
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响棒槌的。
老德当过七年国民党的兵,又当过八年共产党的兵,回村时已经四十一岁了,还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过两次国,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鲜,跟美国人打仗。机关枪跟炒豆儿似的,老德说。老德回来时领过三百元的退伍费,那时钱很值钱,老德把钱交给兄弟媳妇了。兄弟媳妇见了钱很喜悦,说是要给他张罗着娶媳妇。然而,四十一岁的男人是娶不来女人的。兄弟媳妇再不提钱的事,老德也不提。后来老德就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在茅屋里住着,看着村里的一片林子。
白日里有活计忙着。夜里好月亮。林子里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钱儿。老德在林子里走,走一身斑驳。有时老德也踩着小钱儿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样。风从林子那边刮过来,叶儿“沙沙”响着,有棒槌声。林子那边是颖河,沾了水音儿的棒槌在颖河里跳,叫人逸想那绾了红袖的白胳膊。老德转着转着就转到河堤上来了。风清清的,月朗朗的,河里还湮着一个白胖小子。水皱儿一纹一纹地把白小子推出来,尔后又拉下去,圆圆的印着,很好。空气里有嫩玉米的甜味,有豌豆的涩香,也臭,那是栽的黄烟。远处自然墨得重了,层层叠叠地摆,墨的深邃。天反而白了,白的淡,白的高远,星儿隐隐的,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