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再弹一弦江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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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独臂刀》与《刀》

一般来说,作品中常予人以力量感的作者,多半可以在他的人生中找到太多挫折。阳刚派武侠宗师张彻一向被视为才子,少年得志,然而自从张彻放弃从政,转而到香港以撰写影评为生,已是白手起家从头再来。之前帮李湄拍《野火》,更被电影界视为“台湾小白脸”,到加入邵氏做编剧,又因其文人身份而备受打压,直至在1967年才拍出成名作《独臂刀》震惊香港影坛。而此时的张彻已经是四十五岁了。

后来张彻的弟子吴宇森的人生几乎上演了同样的一幕。在多部作品不被认可,被人当作庸才的境遇下,吴宇森四十一岁时在好友徐克的帮助下拍出了一鸣惊人的《英雄本色》。影片和《独臂刀》一样,具有强烈的激愤感,两部影片的主题十分相似,都是在讲一个人在失去一切之后如何从头开始、挑战命运的故事,只不过《英雄本色》更加浪漫,也更加丰富而已。

《独臂刀》的文化意义更大过影片本身的意义。当时的香港影坛几乎是女星的天下,观众只爱看以女性为女角的悲情文艺片,男演员只能在其中充当绿叶,扮演弱者或者坏人,即便武侠片也只是些荒诞不经的神怪武侠。张彻多年前就想用电影改变这种华靡柔弱的审美风气,倡导尚武之风,终于他以《独臂刀》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张彻武侠片的成功,以电影为第一文化娱乐的香港民众的审美开始趋向阳刚,由之而起的电影制作潮流转而在文化上影响东南亚、中国台湾和大陆。后来刘德华、周润发等巨星在香港的成功,其实究其根源都可说是拜张彻所赐。

张彻与金庸私交很好,《独臂刀》的故事实际上就借鉴了金庸的《神雕侠侣》,甚至电影中方刚的师兄师妹,也都能在小说中的郭芙和武修文、武敦儒身上找到影子,不过用得巧妙,并不着痕迹。当然,当时的电影语言还远不及小说完善,《独臂刀》自然也及不上金庸小说的精致,但张彻所开创的阳刚美学风格,在当时却如那些首度迸现在银幕上的大量鲜血一样,独树一帜而又具有强大的爆发力。

张彻最偏爱的,是他的英雄在死亡之前惨烈搏杀的“死亡之舞”,但与后来那些偏重形式的暴力美学相比,《独臂刀》则更具有故事本身所聚积的力量感。故事的主角方刚本是齐家门徒中刀法最好的弟子,却因性情单纯耿直而被师妹砍掉右臂,成为废人,跌入人生最低谷,连被小流氓欺负也无力反抗。但他终于还是在一个女人的鼓励下振作起来,以父亲留下的一柄断刀练成独臂刀法,最终在危难关头击败强敌,救了师父一家。

《独臂刀》现在看来有些地方是粗糙了些,但影片在当时却是颇具革命性的。片中多臂神魔截杀金刀门弟子,以及结尾方刚与多臂神魔决战两场,都首次用上了手提摄影,很多镜头只拍局部,造成不完整构图以突出压迫感,这在当时都属独创。因为拍摄风格的创新,张彻甚至将一助手提至摄影师位置,才能够挡住压力,得以拍成。影片故事的设定也相当精彩。结尾之前多臂神魔始终未以正面示人,长鞭,标枪都是隐约露出一点,却先声夺人;方刚在危急关头才出场,很像《倚天屠龙记》中在光明顶的张无忌,挽狂澜于即倒。当时邵氏片场的外景也相当漂亮,小蛮家的小桥流水和方刚断臂时的雪景,都有一种身处残酷世界中而异常纯净的唯美感。另外,张彻为影片特意设计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武器金刀锁,这也是武侠电影的首创。

近三十年后,徐克的翻拍版《刀》赋予了这个故事以完全不同的意味。虽然同是以“刀”为名,然而张彻的刀讲的是义气,徐克的刀讲的却是杀气。如果说剑的文化意义是优雅的话,那么刀便代表了残暴。与以往徐克电影里的翩翩剑客相比,这部电影的主角们换成了身不由己的带刀人,他们茫然地走在乱世的街头,随时准备迎接杀人或者被杀的命运。这一点,颇似徐克推崇的《七武士》。

在《刀》之前,电影中从未出现这样的江湖,身不由己,弱肉强食。几十种不同的刀,单手刀,双手刀,长刀,短刀,直刀,弯刀,无一例外地闪烁着杀戮的光芒。正如当小灵发现那些光原来发自刀身的反射时,那些美丽瞬间消失了一样,在刀的残暴和杀气下,武侠的超现实感也荡然无存。影片的时代被隐掉,在氛围上力求一种原始的粗砺和无序。张彻原作中袒露胸肌,赤膊上阵的男性阳刚形象被保留。定安的断刀,在外观上有着强烈的远古风格。而歃血祭祀的场面,更有着非常原始的图腾感。影片的剪接由徐克亲自操刀,凌厉暴烈的剪接成就了《刀》中极具压迫力的精彩刀战,也使最黑暗的气氛更加地弥漫于整部电影的空气之中。

片中所描绘的痛苦,犹如小灵对身不由己的命运说的那句话,“我以前以为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要什么,原来别人想要的东西,已经决定了你的选择。”徐克在《英雄本色Ⅲ》中已经表现过这种被操控的命运,但《刀》中所讲的绝望感却又并不仅止于此。它的视角更高,比如它讲到了人对自己的不能把握,讲到了人与生俱来的罪恶与兽性。《刀》是对传统武侠的一种颠覆。从小处说,《刀》里的和尚打抱不平,何等洒脱,但转眼就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害死,头都被砍下来挑在杆上。往大里说,传统武侠中经常讲主持正义,但《刀》说的却是,人无权宣判他人的命运,更没有谁是天生邪恶或正义的。邪恶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如片中小灵所说,“每个人都有一把刀”,这个“刀”即是暴戾,是残暴,是仇恨,是人性里为了生存的必然自私。如徐克自己所说,当人的暴力被允许随意释放时,“人便成为一把刀,见人便斩”。

所以定安的师父会说,“所谓正义,其实是一种同情”,所以他不许徒弟们自许正义。所以当和尚被杀,铁头要报仇,要“把他们全部杀光”时,定安会抱着他喊,“你这样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如果铁头的暴戾被允许释放,他也会成为第二个飞龙。

黄舒骏唱:多少人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变成魔鬼。也像王小波说的,世上最邪恶的事情,是自以为正义的“好人”干的。李贺有首诗说,“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很简单的诗句,却耐人寻味。人人都可以拿一把剑来指着别人,可是有多少人能拿这把剑当成镜子,来照一照自己的灵魂呢?《刀》的主题也是这样的吧。

《刀》的视角太高,与传统背离得太远,也实在太过残酷,所以它当时的票房失败也就毫不足奇了。但《刀》并不能说是对徐克从前作品的颠覆。其实除了完全出自幻想的《蜀山传》,徐克从来也没有以“正邪”来界定他的江湖。徐克的武侠一直都是在讲人在世界中的种种无奈和反抗,只不过《刀》比起从前的作品,无奈更多,不公正更多,而反抗也更激烈。以前我觉得《刀》中有对《黄飞鸿》等“言志”系列的反省,但现在也已经不这么认为了。两部影片其实有着一脉相承的东西,比如说对暴力和仇恨的批判,只不过后者是现实主义的角度,即中国人的角度,批判“斗”的情结。《刀》是以更高、更悲悯的态度去反对暴力,是人类的角度。

甚至也不应该说这是一部绝望的电影,而应该说这是一部发始于绝望的电影。有人说,是电影美化了生活。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像古龙说的,既然世上难过的事已经这么多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多笑一笑?《刀》很现实,很冷酷地说出了一些事实,比如它表现了一个没有公理可言的世界;比如影片和《新龙门客栈》一样,一直在强调“买卖”,即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有代价,都可以用利益的交换来解释;比如世上的事情如此肮脏,如此龌龊,可偏偏很多人都乐在其中,“他们都做着不应该开心的事,可是却看起来很开心,或者他们很懂得怎样让自己开心”。

《刀》的创作是发始于绝望的情绪,但这个绝望最后还是催生了更大的勇气。《刀》甚至还是很浪漫的,因为残酷和浪漫本就没有什么界限。《东方不败》里任我行说人心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其实一样的残酷,只不过讲得比较动听。在《刀》里,定安失去一只手还能重新再来,最后以一柄断刀报仇,其实同样浪漫,甚至更加浪漫(浪漫难道不是对残酷的一种对立吗?)。

《刀》还让我想起温瑞安的小说《空手道》,其中同样也有最厉害的武术家却给几个小流氓害死的段落,让人看到冷汗直流。但在小说的结尾,温瑞安还是让四个好朋友互相搀扶着,靠着友谊和勇气向着险恶未知的前路继续前行。《刀》也如此。

《刀》是一部很应该一看的作品,虽然大部分徐克的影迷都还是更喜欢徐克浪漫的一面,沉迷于他创造的那些自由无羁的想象世界。好在,近来我们又听到了徐克拍摄《七剑》的消息,听到徐克将要在这部影片中讲述他对剑的全部理解。就像前面说的,刀残酷而剑浪漫,从刀到剑,徐克似乎又回到浪漫里面去了。

《蝶变》和《碧水寒山夺命金》,分别是香港两位教父级导演徐克和杜琪峰的处女作。《蝶变》拍摄于1979年,《碧水寒山夺命金》是1983年。一个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往往感情充沛,有着自身强烈的影子。在第一部电影选择武侠题材之前,徐克和杜琪峰都曾拍出过很好的武侠剧。两人的武侠情结都来自于对武侠小说的痴迷,对徐克影响最大的是还珠楼主,于杜琪峰则是金庸。很有意思的是,两人不仅在第一部作品中选择了同样的题材,整个作品的结构与手法竟也非常相似:都是以武侠为形式,以悬疑为框架,且两人在结尾终于拿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时,都不是像普通悬疑片一样仅仅玩一个智力游戏,而是将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理想一并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