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再弹一弦江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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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龙门客栈》与《新龙门客栈》

1967年,导演胡金铨离开邵氏返回中国台湾,打算拍摄继《大醉侠》后的第二部武侠片。《龙门客栈》的诞生缘于一个认真的想法——当时007电影大行其道,胡金铨非常不满这种这种将特务行径美化和浪漫化的电影,他觉得历史上特务制度的祸国殃民,中国人是体会尤深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基于现实,在台湾的国民党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大搞戒严和特务恐怖,柏杨因为一幅漫画的翻译被捕入狱,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于是就想到要拍摄以东厂为题材的武侠电影,这就是《龙门客栈》最早的创意由来。

轰动一时的《龙门客栈》在今日看来仍极出色。胡金铨尤其善于表现多股力量间的冲突和制衡,《龙门客栈》是,后来的《空山灵雨》也是,早期的《大醉侠》里也有这种味道,但最精彩的还是《龙门客栈》。所以后来施南生才说,《龙门客栈》就是我们的“东部片”。《龙门客栈》里一口气设置了六股势力,分别是东厂、于谦子女和押送的差官、客栈的吴宁掌柜、戍边军官、游侠萧少兹、搭救于谦子女的朱氏兄妹。他们互相对抗,牵制。正派义士从误会到联手对抗东厂特务,整个故事架构精彩纷呈,毫不冷场。结尾曹少钦的出现,出人意表,与萧少兹等人的大决战就当时而论绝对惊心动魄。

今日再看《龙门客栈》,甚至可以找到多处在《卧虎藏龙》中得到致敬的影子。半天云与曹少钦同在山崖上的亮相十分相似,章子怡盗剑时的京剧式打斗更无疑是师出胡金铨。同是中国台湾的导演,李安向前辈胡金铨继承的并不只是那一片遗世独立的竹林而已。

但时隔三十年,《龙门客栈》的缺点也无疑变得更加明显。胡金铨最可称道的中国传统美学功底,和《大醉侠》一样并没有在影片中得到最完美的展示;与后来胡金铨自组公司拍摄的《空山灵雨》、《侠女》中深得中国美学况味的空灵悠远意境相比,《龙门客栈》的画面之美基本仍只限于山川大河本身的优美,并未臻于超然境界;服装、场景、道具设计虽然体现出胡对历史的研究之深,但也远没有后来的胡金铨作品那种令人惊叹的精致与考究。

武打方面,虽然多处可见胡金铨的控制,借鉴自京剧武打的美感,但这种美感却主要表现在移动、走位的节奏感上,但在动作上却呆板至极。让人感叹虽是同时代的武指,韩英杰(《龙门客栈》武指,并在片中饰演一名番子)与刘家良的确相差很远。尽管由韩英杰首创的用弹床表现的轻功确有兔起鹊落之感,结尾曹少钦的出现,影片也为他设计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武功,但由于当时技术的简陋,却并不能很好的实现。最重要的是,《龙门客栈》的剧本、台词过于薄弱,人物设定简单和脸谱化,演员缺少表演的空间。这也都为后来的改编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1992年,徐克带领程小东、李惠民等人,翻拍了这一经典。徐克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对武侠世界独有的浪漫与投入,赋予了龙门客栈故事以更鲜活的生命力,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更深刻的人生寓义。原作中的龙门客栈,只是苍凉荒芜之地,仅是绝佳的战场,而新作中生长于沙漠之间的龙门客栈,则成为一个交换利益的场所,暗喻现代社会运转的根本动力所在。沙漠,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凉薄与冷漠,无情无义,无名无姓。金镶玉是沙海上的弄潮儿,适者生存的浸淫早已让她看得透彻,她知道人人都是过客,“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走”,所以她便也如此这般地生存,“活在当下”,永是今日,没有明日。

在这样的一个炎热而又冰冷的荒漠里,走来了两个不属于这里的过客。邱莫言的形象没有半点烟火之气,林青霞的面目里其实是天真,这是眉宇间的英气所掩盖不住的。梁家辉饰演的周淮安,尽管从头至尾的内敛、淡然,却仍可使他成为中国武侠电影中最令人难忘的侠者形象之一。

徐克的妻子施南生曾经说,能够在爱人之间兼有好朋友关系的,都是极幸运的人。我想正是因为徐克是能了解这种人生的人,所以《新龙门客栈》里的周淮安和邱莫言,才更多地表现了他们友情的一面。两人在龙门客栈重逢的一幕,旁若无人,背着手,踱着方步,神气活现,带着一种默契的笑,表现的是一种可以藉之忘掉世界的友谊。

《柏林苍穹下》的结尾,女主人公说: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是独一无二的。这句话是在讲爱情,但实际上还是讲友情,讲知己。世界大师的情怀,中国的武侠片也一样可以找到。

两个人间的感情,流露于诸多的细节之间,大多余意未尽。两人初见,淡然并肩而行,周淮安只说,我又可以听到你的笛声了。两人背坐读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以周淮安的身份,显是忆起往事,于是无语。周淮安离开客栈,取过笛子只说,送给我吧,默契只在不言中。之后邱莫言误以为周淮安将笛子送给金镶玉,负气饮酒,第一次表现出心里的脆弱,中箭之后,周淮安为其疗伤,说,那笛子我无心送给金镶玉,想不到会令你一场不安,还好可以向你解释。当邱莫言惋惜再也找不回来了的笛子时,周淮安只淡淡说,身外之物,莫过于此刻之情。

《新龙门客栈》中的大部分角色在《龙门客栈》里都有原型,但都经过了再创作,比如原作中的两个鞑靼高手,在新作中成为金镶玉店里的鞑子小二。这个人物的设置相当精彩,刀法超绝而又不通世故,对金镶玉有一种天真的依恋。刘洵饰演的老太监更不必说,此人的演技已入化境,演好人或者邪派,不用说话,神情上就一看便知,为周淮安证婚一场,一大段“贺词”张口就来,说得虚滑透顶,老谋深算、老奸巨滑之态跃然而出。金镶玉一角的加入更是神来之笔,使整个故事拥有了绝佳的发展空间。她像沙漠中的所有生物一样,有着她生存的道理,冷漠,坚强,但内心却同样脆弱。诸如当她终于知道周淮安对她毫无兴趣之后,竟如此失落地说,原来你只有从秘道下来,才肯望我这么长时间,不如我把所有的秘道都打开,让你望我一辈子。尽管她一直游戏人间逢场作戏,但看到周淮安与邱莫言的此刻之情,故作轻视的神情中竟也掩不住心底的嫉妒。

与原版相比,甄子丹所演的曹少钦也异常精彩,先是极度的阴柔,阴阳怪气,不男不女,武功仅仅稍露几手,轻描淡写,却高得骇人。譬如邱莫言以子母剑刺曹少钦一场,甄子丹先以手帕一挥缠住母剑,顺势以两根手指夹住,再夹剑轻挥,荡开子剑(程小东的设计出彩)。随后邱莫言与熊欣欣等人缠斗,甄眼皮也不抬地在一旁用手帕擦汗,脸上仿佛涂了胭脂,如同小旦,不男不女。及到结尾,却是一个大爆发,披发长剑,魔高一丈。

原版中的曹少钦,是死于自己的哮喘病,他的出现一开始几乎就等同于送死,只能解释成他低估了对手,这样就削弱了结局的力度。而《新龙门客栈》结局的大战风格突变,一转而成诡异、惨烈,剑影憧憧,白骨森森。甄子丹的曹少钦,真有“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骇人迫力,最终被周淮安以子母剑刺死,仍垂死一击,将周淮安打成重伤。强敌已死,然而邱莫言也已陷于流沙之下。

不完美的结局,却是完美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三个人在夕阳之下,金镶玉问周淮安,你还会不会回来?周淮安只说,等下一批客人到来的时候,你恐怕已经忘记我这个过客了。我不像你有勇气面对这片沙漠。我出关了。

我想,真正将武侠电影拍得很浪漫的作者,如徐克,大约正是没有勇气面对沙漠的人,因为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冷漠,所以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让自己逃避。

逝者已逝,犹如虚幻的故事总要远去,生者与现实却都要继续,一起向着虚幻或真实之间的人生前景落寞前行。就像邱莫言念的那首诗: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貌似潇洒,其实毫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