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和章士钊一起办了大半年的报纸,对陈独秀后来的职业选择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1904年春天,陈独秀常去桐城学堂坐坐。这是从日本考察教育回国的吴挚甫(吴汝伦)前年创办的新式学堂,房秩五、吴守一任学长。陈独秀和他们商量,为了让安徽人通达时事,长点见识,一起办一份《安徽俗话报》。当时,全国已经出了好几种这样的报纸,如《中国白话报》(上海)、《杭州白话报》、《绍兴白话报》、《宁波白话报》、《潮州白话报》、《苏州白话报》,陈独秀都看见过。安徽省地面大,念书的人不多,急需一份俗话报!
大家都说好,决定吴守一编小说、诗词,房秩五编教育,陈独秀是主笔,编辑论说、新闻、实业、来文。
陈独秀给绩溪人汪孟邹的老师胡子承写信,请他给汪孟邹写信,自己也给汪孟邹写了一信。收到陈独秀的来信,胡子承立即给汪孟邹来信推荐,信中说:“陈君重甫拟办《安徽俗话报》,其仁爱其群,至为可敬、可仰……此事应如何应付,本社诸同志与拣老会面时当可妥商也。”信中所提“拣老”,即周拣臣,其女周物婉与汪稀颜子汪原放已定婚。收到胡子承的信,汪孟邹给陈独秀回信说:“芜湖没有印刷条件,最好能在上海印出,再运回芜湖发行。”于是,陈独秀请章士钊帮助联系了上海东大陆印刷所。
3月21日,编在安庆,印在上海,发行在芜湖的《安徽俗话报》第一期问世。陈独秀写《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谈到读报的好处:
教书的人看了,也可以学些教书的巧妙法子。种田的看了,也可以知道各处年成好歹。做手艺的看了,也可以学些新鲜手艺。做生意的看了,也可以晓得各处的行情。做官的看了,也可以明白各地的利弊。当兵的看了,也可以知道各处的虚实。女人孩子们看了,也可以多认些字,学点文法,还看些有趣的小说,学些好听的歌儿。就是有钱的人,一件事都不想做,躺在鸦片烟灯上,拿一本这俗话报,看看里边的小说、戏曲和各样笑话儿,也着实可以消遣。做小生意的人,为了衣食儿女,白天里东奔西走,忙了一天,晚上闲空的时候,买一本这俗话报看看,倒也开心,比到那庙里听书、烟馆里吃烟,要好得多了。
不久,吴挚甫随桐城学堂迁徙去桐城,房秩五打算去日本留学,陈独秀决定将报纸移到芜湖去编。盛夏,他背着包袱,只身到了芜湖。和汪孟邹一起,住在芜湖长街中段科学图书社阁楼上,过着每天只有两顿稀饭的清苦日子。
清代末年,安庆人喜欢年年做会,如雷神会、火神会、关帝会、观音会、土地会,陈独秀反对做庙会,于7月13日在《安徽俗话报》第七期发表《恶俗篇》,说:
安庆城隍菩萨穿的袍,常时被庙官的儿子,偷着去当银子过鸦片瘾,城隍都不能制住他,你看城隍有什么灵验呢?若到了兵荒扰乱的时候,大家弄得妻离子散,平常那一个不敬重菩萨,也不知受了多少香烟,到了这个时候,那些鸟菩萨,可能来帮助一点儿么?
陈独秀认为,中国人信菩萨,菩萨并不保佑中国人。西洋人不信菩萨,反而国势富强,专欺负中国这些敬菩萨的人。陈独秀的结论是:“菩萨是断断敬不得的了。”他主张把烧香的钱,去办学堂,去开垦、工艺、矿务等事。
在芜湖期间,陈独秀应章士钊邀请,跑了一趟上海,住暗杀团的秘密机关——英租界新闸路余庆里。陈独秀来了后,见到了杨笃生、陶成章和爱国女校校长蔡元培、教员钟宪蓖、俞子夷等。在一长帘高挂的房间,正面墙上临时挂着一纸黄帝神位字样,神位下面是一张八仙桌,一束香余烟燎绕,桌下摆着两个草垫子,盛酒的器皿滴入鸡血,陈独秀随杨笃生跪在草垫上,宣读加入暗杀团的誓词。随后几日,陈独秀和杨笃生一起向钟宪鬯学制造炸弹。这次参加暗杀团,陈独秀瞒着胆小的汪孟邹,只说到上海和章士钊谈印刷《安徽俗话报》的事。
二十年后,陈独秀做了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反对暗杀。他于1923年1月写文章说:
暗杀者之理想,只看见个人,不看见社会与阶级,暗杀所得之结果,不但不能建设社会的善阶级的善,去掉社会的恶阶级的恶,而且引导群众心理,以为个人的力量可以造成社会的善阶级的善,可以造成社会的恶阶级的恶,可以去掉社会的恶阶级的恶,此种个人的倾向,足以使群众之社会观念、阶级觉悟日就湮灭。
秋天,房秩五由安庆去日本,顺路到芜湖科学图书社的小阁楼,与陈独秀叙别。陈独秀见房秩五来了,特别高兴,晚饭请汪孟邹加了两碟菜。“留人别馆三秋雨,送我晴江万里波。”房秩五来了后,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两人纵谈天下事,一连谈了三日。第四天,云开日出,陈独秀帮房秩五提着包袱,送他上船。
半个世纪后,陈独秀已经去世十五年。1956年秋的一天,一位友人从旧书摊中检得《安徽俗话报》四册,拿给房秩五看。房秩五怆然有感,写诗追悼三爱(陈独秀笔名):
君是降龙伏虎手,拈花微笑散诸天。
苍茫五十年前事,贝叶重播益惘然。
季子音容犹彷佛,诸孙头角各峥嵘。
藏书楼址依稀认,忍过山阳听笛声。
“季子音容犹彷佛”,指陈松年言语笑貌酷似其父。“诸孙头角各峥嵘”,指松年子女四人,其长女璋已入北京钢铁学院。“忍过山阳听笛声”,源于庾信“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这时,桐城人(今枞阳黄羹乡李兰庄人)李光炯、无为人卢仲农将安徽旅湘公学移到芜湖,改为安徽芜湖公学(安徽公学)。李光炯1870年生,比陈独秀大九岁,这年三十五岁。他追随吴汝伦到保定读书,随吴汝伦一起考察日本教育,回国后协助吴汝伦创办桐城学堂。安徽公学迁徙芜湖后,受聘在安徽公学讲课的有柏烈武、陶成章、张伯纯、刘师培等人,陈独秀办报之余,兼任国文教师。
陈独秀上课,不拘小节,有时一边上课,一边因为身的虱子,举手搔痒。什么纲常名教、师道尊严,全不放在眼里。堂下鸦雀无声,学生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受陈先生影响,学生写作业时也常冒出“新”思想。一日,陈独秀批改作业,见一个学生作诗“屙屎撒尿解小手,关门掩户圈柴扉”,不禁哈哈大笑。他用毛笔在一旁批了“诗臭尿腥”四个字,然后又加了两句诗:“劝君莫做诗人梦,打开寒窗让屎飞。”
年底,胡子承因为陈独秀宣传自由婚姻,反对敬菩萨等,给汪孟邹写信,希望改良《安徽俗话报》,说:“鄙人甚敬此报,甚爱此报,而又不敢随声附和此报,意欲更图改良,立定宗旨,可乎?请与重翁等商之。”“重翁”,即仲翁。徽州方言,陈独秀一句不懂。安徽省有安庆、庐州、凤阳、颍州、池州、太平等府,最难懂的是徽州、宁国二府的话。汪孟邹说,这两府十二县,这一县又不懂得那一县的话。因此,汪孟邹和陈独秀说话,不得不撇普通话。
见了胡子承的信,陈独秀不高兴了。陈独秀办《安徽俗话报》时立下宗旨,让皖人通达时事,长点见识。胡先生叫他改变宗旨,如何肯答应?汪孟邹忙劝解,生怕陈独秀甩手不干了。《安徽俗话报》当时销路宽广,已经是盈利报纸。
不久,《安徽俗话报》因刊载一则反英消息,触怒了英国驻芜湖的领事,该领事协迫芜湖地方当局勒令停办《安徽俗话报》。陈独秀不得不停办《安徽俗话报》,汪孟邹唉声叹气,毫无办法。
1922年4月9日,陈独秀写《芜湖科学图书社廿周纪念》,回忆这段生活说:
二十年前,孟邹以毫无商业经验的秀才,跑到芜湖开书店,实是盲目的行动,然当时为热烈的革新感情所趋使,居然胡胡涂涂,做到现在的状况。我那时也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为革新感情所趋使,寄居在科学图书社楼上,日夜梦想革新大业,何物臭虫,虽布满吾衣被,亦不自觉。当日社中朝夕晤谈的好友,章谷士、曹复生,可怜如今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