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夏天,托派陈其昌化名陈仲山给鲁迅写信,并寄去托派刊物《斗争》、《火花》,想拉鲁迅支持他们反对毛泽东等提出的建立抗日联合战线的主张。陈其昌当时已和尹宽、蒋振东、王文元、李福仁五人组成了新的托派临委。
病重的鲁迅去年12月18、19日写《“题未定”草》,还提到陈独秀,说:“据我所知道,则《独秀文存》,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关的别人的文字。”指与共产党关的文字,说明鲁迅看过《独秀文存》。
但鲁迅对陈其昌的做法很反感,口授了一封公开信(冯雪峰执笔)在报上登了出来,表示“自觉和你们总是相离很远的罢”,并严历地说:“我只要敬告你们一声,你们的高超的理论,将不受中国大众所欢迎,你们的所为有背于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我要对你们讲的话,就仅仅这一点。”陈独秀听说后,深怪陈其昌对鲁迅发行幻想。
10月19日,鲁迅去世了。
在监狱里,陈独秀对濮清泉谈起鲁迅。他说:“他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而也沉重得多。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新青年》上,他是一名战将,但不是主将,我们欢迎他写稿,也欢迎他的二弟周建人写稿,历史事实,就是如此。现在有人说他是《新青年》的主将,其余的人,似乎是喽啰,渺不足道。言论自由,我极端赞成,不过对一个人的过誉或过毁,都不是忠于历史的态度。”
社会上对鲁迅有褒有贬,陈独秀说:“我在党内时,曾为他打抱不平,那时党中一班人骂他一文不值。现在又抬他到天上,成了神。鲁迅先生不是狗,也不是神,是个有文学天才的人。”
濮请泉问:“是不是因为鲁迅骂你是焦大,因此你就贬低他呢?”
原来,三年前,即1933年4月22日,鲁迅在《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发表《言论自由的界限》,谈到焦大骂主子,被塞了马粪的故事:
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焦大是小说中贾家的一个忠实的老仆,他酒醉骂人,被塞马粪事见该书第七回。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的话,见第六十六回,系另一人物柳湘莲所说,鲁迅在这里记错了。此外,鲁迅写焦大被塞马粪,不是讽刺关押在监狱里的陈独秀,而是讽刺胡适等新月社得罪国民党和蒋介石的事。胡适1929年写了三篇大文章,得罪了国民党,不得不辞去中公校长,于1930年11月离开上海,回到北平。
陈独秀没有被蒋介石杀掉,留下性命,有人讽刺他在法庭上“求饶”,才保住了性命。听了濮清泉的话,陈独秀生气了,说:“我决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他若骂得对,那是应该的,若骂得不对,只好任他去骂,我一生挨人骂者多矣,我从没有计较过。我决不会反骂他是妙玉,鲁迅自己也说,谩骂决不是战斗,我很钦佩他这句话,毁誉一个人,不是当代就能作出定论的,要看天下后世评论如何,还要看大众的看法如何。”
妙玉一生守节,后在庵里被强盗抢了,污了清名。陈独秀的话,是说鲁迅晚年在政治上是有倾向的,但自己不愿意说他什么。“我很钦佩他这句话”,说明陈独秀对已经去世的鲁迅的尊重。
12月中旬,监狱内气氛十分紧张,狱卒如临大敌,日夜值班。听说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杨虎城扣住,已关了四年的陈独秀像儿童过节一样高兴。他一边掏出钱,要潘兰珍去打酒买菜,一边对濮德治、罗世凡说:“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我生平点酒不沾,今天要喝个一醉方休。”他想,蒋介石这回是死定了。
说话功夫,陈独秀将书案捡空,找来两个茶杯作酒杯。喝酒时,他倒了一杯,转身倒在凳子周围,说:“大革命以来,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烈士,请受奠一杯,你们的深仇大恨有人给报了。”将酒倒地下,古人叫灌祭,又叫“祼”。陈独秀又倒一杯,说:这一杯是为了延年、乔年儿,为父的为你们斟上这一杯。说话时,陈独秀声音有些哽塞。儿子生前,几乎没有和自己在一起喝过酒。接下来,陈独秀与濮德治、罗世凡痛饮了几杯。
12月26日夜里,一阵阵爆竹声将陈独秀从梦中炸醒,仔细听,监狱外似乎还有锣鼓的声音。一打听,是蒋介石被放回南京了。陈独秀很怅然,再也不能入睡。第二天,陈独秀对濮德治说:“爆竹昨晚炸了一夜,从爆竹声中,可以看出他有群众基础。”“他”指蒋介石。
寒假时,陈独秀对来看他的儿子松年说:“到了八年,我还不一定能出去。”他见陈松年低头不语,又说:“我要出去马上就可以出去。”他的意思是办了手续就可以出去。
年底的一天,陈独秀和濮德治聊天。濮德治问:“你对马克思主义是什么看法?彭述之讲马克思主义以外无学问。”陈独秀很生气,说:“马克思主义不是全能的上帝。彭述之是和苏联学来的。苏联把人造成一个模型,不容别的做法,怎么行呢?”苏联今年枪毙了季诺维也夫和加米镊夫,陈独秀认为不像一个工人国家。前年5月15日,陈独秀在狱中给托派国际书记局写信说:“从报纸上见到托洛茨基同志遭受法帝国主义的种种刁难,又见到斯大林主义者的所行所为的如何反动,我感到非常悲痛。”
濮德治对陈独秀说:“以你的政治家身份和外文基础,你应该读点马列原文。”陈独秀说:“我怕翻字典,现在血压高,耳鸣眼花,日文可以看书,可是马列书都不是日文,日本没有出什么大思想家,英文有原文,你把书中生字查出来,我就读。”他认为,中国现在的翻译还不行。林琴南主张意译,胡秋原主张直译。意译也不是随心所欲,直译也不是机械硬套。有一次,陈独秀看胡秋原翻译“马克思主义在三层楼上展开”,百思不解,后来查看日文原文,原来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濮德治听了哈哈大笑,陈独秀也笑了起来。
濮德治问陈独秀:“为什么不写大革命史?蔡和森、瞿秋白生前都写了。”陈独秀说:“写大革命史要资料,那一年国际要我去莫斯科,如果去了,很可能就写了。”提到大革命史,濮德治问:“南陈北李,你比北李如何?”陈独秀十分钦佩地说:“差之远矣,南陈徒有虚名,北李确如北斗”。沉默了一会,陈独秀感叹地说:“守常生平言行,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光明磊落,肝胆照人。”濮德治很少听到陈独秀这样赞扬朋友,说,“你自谦吧?”陈独秀说:“真实言语,毫无虚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