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21日,国民党最高法院公布,改判陈独秀有期徒刑十三年为八年。狱方同意只判了五年的濮德治和罗世凡两人轮流照看陈独秀。两人捕前都是托派中央常委。罗世凡问陈独秀:“习惯吗?”陈独秀和蔼地说:“可以,还可以。”这是陈独秀的口头禅。
减刑后,陈独秀增加了风花秋月的兴趣。当时,南京有个经营中药的商人龚怀甫,希望得陈独秀的手迹。在狱卒的帮忙下,陈独秀给龚怀甫写了杜甫的《秋兴八首》之八: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夙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陈独秀在龚怀甫提供的长六尺、宽一尺五寸的屏条纸上,写了四叶,字或大八九寸,或小五六寸,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上款书“怀甫先生”,落款“独秀”,加盖“陈独秀印”。“昆吾御宿自逶迤”中的“昆吾”,陈独秀写成“昆明”。“碧梧栖老凤凰枝”中的“凰”字,写成“皇”字。
这个牢卒见外面人喜欢陈独秀的字,找陈独秀写了许多字。开始,陈独秀无所谓,要写就写,反正自己要仰仗狱卒照顾,所谓互惠互利。后来陈独秀才意识到,一个人要自己的字那么多干什么?原来,狱卒把自己的字要去卖钱了。狱卒再要他写,他便拖拉,要几次,才写一张。
濮德治见了陈独秀写字,说:“你的字我很喜欢,狂草、郑板桥体,都有功夫,很像你的为人。”陈独秀小时候在嗣父昔凡的朋友曾子固家练过几个月的毛笔字,有童子功。他认为,临帖会流于笨拙,不临帖又有肉无骨,要达到书法妙境,既要天分,也要功夫,才会内劲外秀。因为好久不写毛笔字,他说自己的字差得远了。
1934年9月27日,写了一封给章士钊的信,请刘静贞(吴静如)带给汪原放,再请汪原放转章士钊。他想找四个朋友各写一幅字,拼成一小屏挂在墙上,朝夕相对。冬天,章士钊写了一首诗送陈独秀,自己裱好了寄来。诗云:“三十年前楚两生,君时扪虱我谈兵。伯先京口长轰酒,子谷香山苦嗜物。昌寿里过梅福里,力山声朵溥泉声。红叶聚散原如此,野马风棂目尽迎。”
章行严的诗,有些像陈独秀早年的《存殁六绝句》,尽谈人世沧桑,有些悲凉。陈独秀觉得,章士钊和苏曼殊不同,不爱文艺,而致力于政法,是个十足的官迷。
一天,汪孟邹来探监,陈独秀将自己写的《金粉泪》一叠交他带回。这些七绝,是陈独秀读报和听到什么消息的一时之作,类似大革命失败后写的《寸铁》。其一云:“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这是一首反对日本侵略东三省的诗。
其二云:“要人玩耍新生活,贪吏难招死国魂。家园兴亡都不管,满城争看放风筝。”这一首反对蒋介石的玩弄“新生活”,自己剃了光头。“放风筝”,说明写在春天。
汪孟邹连看了几首,没有看懂要害,见陈独秀在一些诗后作了简短的注脚。讽刺一些党国要人蒋介石、杨永泰、邵元冲、戴传贤、吴敬恒、何应钦、陈公博、李石曾、张人杰、汪兆铭、孙科、胡汉民、陈济堂、陈立夫等人。汪孟邹不敢看了,忙悄悄地收起,大气不敢出一口。
临走,汪孟邹请陈独秀帮忙借钱,周转进书。陈独秀即给柏文蔚写信,请他想办法。汪孟邹要仲翁注意身体。两年狱中生活,陈独秀的胃病加重了。原以为只是胃肠炎,结果一查,是十二脂肠及胃溃疡,血压也升高了。
濮清泉看了陈独秀写诗,问白话诗好,还是旧体诗好?
陈独秀很喜欢谈这个话题,大谈了起来。他说:以前之所以不谈,是要看看白话是不是可以写出好诗来。现在看起来,白话诗还不能证明它已建立起来,可以取古体诗而代之。我看了许多新诗。还没有看到优秀的作品,能使人诵吟不厌的。我认为诗歌是一种美的语言和文字,恐不能用普通语言来表达。诗有诗的意境,诗的情怀,诗的幻想,诗的腔调等等需要去琢磨。决不是把要说的话,一字不留地写出来就是诗。
1935年2月14日,胡适请段书诒转一封信给陈独秀,并将陈独秀的稿件退给他。
听说商务同意出自己的书,陈独秀立即回信说:“我拟写各书他们要么?不知是顺口应酬话,还是真话?倘真要,我便真写。他们倘真要,望示以内容大致范围,即确能出版者。著书藏之名山,则非我所愿也。乞便中转达此意于云五先生。”王云五是胡适的朋友,陈独秀说不上话,只好请胡适出面。
春天,陈独秀从报上听说胡适在南方演讲,受到军阀的冷遇。他给胡适写信说:“兄南游中,此间颇有谣言,兄应有纪行一文公表,平心静气描写经过,实有必要。弟私心揣测,兄演词或有不妥处,然圣人之徒不过借口于此,武人不足责,可叹者诸先知先觉耳!”
当年,两人一起搞新文化运动,现在,胡适在广州因为白话文而遭到军阀陈济棠等人的反击,自然引起陈独秀的同情。十几年前,陈独秀在广州被挤走,想不到,胡适今天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所谓“武人不足责,可叹者诸先知觉耳!”的“武人”,即指陈济棠,“诸先知觉”指邹鲁辈。
陈独秀写信时,并没有想到,“武人不足责”中的“武人”,还包括何键。就在陈独秀给胡适写信这天,香港《循环日报》刊登了湖南省政府主席兼“追剿”军总司令何键的指责胡适的电文。
陈济棠、邹鲁等人反对胡适在广东演讲后,何键感到很被动,因为他曾经欢迎胡适到湖南演讲。于是,他致广东当局的“佳”电,大发感慨,“以为同声之应”,并将胡适与共产党并列。
夏天,陈独秀在监狱里突然想起研究太平天国史,写信叫汪原放帮助找参考书。他很欣赏罗尔纲写的《太平天国广西起事史》,对汪原放说,“很希望罗尔刚到南京一谈”。当时,罗尔纲在胡适家中帮助抄写整理胡适父铁花先生遗著。
章希吕问胡适:“陈先生希望尔刚去南京,他准备去不?”胡适说,“仲甫是有政治偏见的,他研究不得太平天国,还是让尔纲努力研究吧!”胡适记得陈独秀当年议论义和团,一会骂拳匪,一会为之曲说强辨。仲甫这样的性格,是不能研究史学的。在胡适眼里,研究学问不能有政治上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