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4日,中秋节。狱方破例多烧了几个菜,陈独秀贪吃,晚上腹胀如鼓。他担心自己得了“大肠癌肿症”,当年,苏曼殊即患此病。第二天,他给方泉(汪原放)去信,请他找一趟黄钟医生。
不久,陈独秀的胃好了。他又遇到了一件生气的事。胡适赴美回国,经南京回北平时,居然不来看自己。陈独秀给汪原放写信抱怨了一顿。汪原放忙给仲叔来信,说胡适太忙,叫陈独秀不要介意。
10月25日下午七点半,胡适乘加拿大皇后号回到上海。几天后,胡适经南京回到北平。因为来不及,胡适没有去看望已关押在看守所的陈独秀。陈独秀在从报上知道,胡适来南京与国民党一班达官贵人吃酒拜会,而不来看望自己,十分生气,忍不住在给汪原放信里发了一顿怨气。事后,又觉得不大度,给胡适写信谈自己的书稿事和其他事,未提胡适经南京不看自己的事。
知道陈独秀生气后,胡适于11月2日给陈独秀写了一封信。信末,胡适说:“此次过京,匆匆不能来省视吾兄,十分失望。两个月后南下,当来奉看。”话写的很轻淡,“十分失望”四个字,有自己很想去探监,而时间不允许的意思。但这几行字放在信末,说明胡适很在意老朋友的情绪。
陈独秀大气不消,不依不饶,11月15日给汪原放写信说:“不错,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间即和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已经够忙了。弟前函及此函所说;老胡的事,望勿告他人,即令叔亦不令知之,君与之绝交,不出恶声也,我和他仅仅友谊关系,其他一切不必谈,他现在既不以友谊态度待我,不过旧朋友,又失去一个,如此而已。”
汪原放见“望勿告他人”句,知道陈独秀留有余地,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陈独秀叫汪原放不有告诉别人,他自己却把胡适来信寄给李季。陈独秀主张“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这也是胡适的观点。几年前,胡适在上海给戴季陶写信,也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故前函只是很客气的辞职”。
陈独秀擅长文字学研究,早年在日本曾听过章太炎讲文字学,曾批评过去的小学家拘泥于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所以花了很多时间,写了《字义类列》、《荀子韵表及考释》、《实庵字说》等文字学著作。
在监狱,陈独秀每日写文字学考证文字。完成了《老子考略》一文,他还计划写《道家概况》、《孙子与儒家》、《古代的中国》等。
一天,江苏南通有一位姓陈(濮清泉在回忆文章中误写“程”,安庆方言,陈程不分)的先生,是个小学家,因慕陈独秀之名,来监狱里看他,和陈独秀谈文字学。这一下,挠到了陈独秀痒处。两人一见如故,初期互道钦佩,中期交换著作,互称对方有卓见,后来争论起来,闹到面红耳赤,互斥浅薄,两人都高声大叫,拍桌对骂,幸而没有动武。
原来,两人为了一个“父”字争吵。陈独秀说,父字明明是画着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家人行事。陈先生说,“父”字明明是捧着一盆火,教人炊饭。
陈独秀说,你不通!陈说:你不通!
陈独秀说,你浅薄!陈说:你浅薄!
国内在中国古代史问题上,有是否存在奴隶制的争论。大多数托派分子认为中国没有奴隶社会,在氏族的废墟上产生了封建社会,秦汉以来是商业资本主义社会。陈独秀同意这些观点,并在《实庵字说》中予以论证。他认为,从文字形成和发展可以看到社会和国家的形式和发展。因此,南通陈先生的话,不仅仅是反驳陈独秀关于“父”字一个字的训诂问题,而且,涉及到陈独秀文字学研究的方法和对古代社会史分期的看法问题。
濮清泉好不容易把他俩劝开,说学术讨论应心平气和,不应发火,并诌了几句打油诗嘲讽他俩:“一曰执杖一日火,二翁不该动肝火。你不通来我不通,究竟谁人是浅薄。若非有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板桌。异日争论平心气,幸勿动怒敲脑壳。”
陈独秀看了濮清泉写的诗,笑了起来。他骂濮清泉:“你这小鬼是浅薄”,“我要敲打你脑壳”。濮清泉说,我岂只浅薄,对于你们这一行,我简直是无知。这么一打岔,隔了一会,陈独秀和陈老先生气消了,两人和好如初。
秋天,陈独秀写信给北大毕业生、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推荐程老先生教文史,罗家伦以程老先生迷信鬼神而拒绝了。陈独秀对濮清泉说,罗家伦自诩不信鬼神,其实他信的鬼神是万鬼之中最恶的鬼(指蒋介石)。
11月1日,陈独秀给蔡元培发来一函,请他帮助陈先生找一个事情做。他说:“比月以来,得晤海门陈训廷先生,与谈文字学,甚为快慰。陈先生于此道颇有深造,且多创见,独秀以能时与晤教为乐;陈君亦以居通州太孤寂,思来京获得友朋商榷之机会。因此,日前曾言之于志希、孟真二兄,为寻一相当职业,使陈君得以常居京中,闻中大及史语研究所目前均无法可设,故特陈情于先生。倘研究院其他部分与教部之图书馆及编审方面,如有可谋,请先生为之一言,使陈君有居京研究著作之机,则独秀之所渴望也。”
“比月以来”,是说近月以来,说明陈独秀和陈训廷先生交往在1933年夏秋(濮清泉回忆文章没有说具体时间,只说在南京监狱);“得晤海门陈训廷先生”,说明濮清泉说的“姓程的老先生”,叫陈训廷,海门人;“陈君亦以居通州太孤寂”,与濮清泉说“江苏南通”一致,“通州”距南通市区三十里;“日前曾言之于志希、孟真二兄,为寻一相当职业,使陈君得以常居京中,闻中大及史语研究所目前均无法可设”,也说明濮清泉关于“罗家伦以程老先生迷信鬼神而拒绝了”的话,不是无源之水。此外,说明陈独秀还为老先生谋事,也写信给傅斯年了。
和陈独秀相处时间长了,濮德治和陈独秀说话无所谓了。一次,濮德治说:“郭沫若讲你是行家前辈,又说你在狱中看不到书,孤陋寡闻。”陈独秀说:“郭沫若有些方面有天分,别人看来神奇和不可理解,正是他有卓见的地方。但郭沫若也有浅薄的地方。他说我在狱中看不到书,也不完全对,有些东西,是研究方法问题。”他反对文字学研究拘泥于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