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因《苏报》案名重一时,前年6月出狱后,来到东京,任《民报》总编辑。他的古文造诣很高,文章古奥,平常好说佛法,为朋友讲《说文解字》。陈独秀很佩服他的“朴”学,章太炎也夸奖几句陈独秀的文字学。当时钱夏(钱玄同,字德潜)也在《民报》馆。陈独秀不参加同盟会,但喜欢读《民报》,平常无事,喜欢到《民报》馆坐坐。
除了文字学,陈独秀还沉醉于拜轮(Byron)与雪梨(Shelley)的全集。因为看多了,陈独秀就时而拜轮的浪漫主义,时而卢梭的自由主义,时而易卜生的个人主义。在邓以蛰眼里,陈独秀就是南宋的陈同甫再世,而陈独秀本人也最服膺陈同甫和叶水心。陈亮(1143~1194),字同甫,世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浙江永康)人,永康学派的代表。叶水心,北宋末年理学家,提出“气乃宇宙万物之源”的学说。
1908年夏日的一个星期天,陈独秀来到《民报》馆。湖北人黄季刚正在和章太炎、钱玄同闲谈,见来了生人,便退到里屋。谈了一会,周作人也来了。谈到汉学,陈独秀说:“清汉学发达,戴、段、王都是安徽、江苏人,安徽、江苏还是出人的。”陈独秀知道章太炎、钱玄同、周作人都是浙江人,因为是熟人,他也不避讳。章太炎清秀的长脸看上去很精神。他见陈独秀抬举安徽、江苏人,虽不以为然,为了给客人面子,附和着点了点头,哼了几声。“湖北没有出什么人……”陈独秀继续高谈阔论。章太炎又附和了一句:“是啊,湖北没有出什么人。”在里屋的湖北人黄季刚听了直喘粗气,大叫:“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陈独秀没想到草丛里杀出个程咬金,弄得十分尴尬,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安徽的学者,后来偏偏包含了“足下”。
秋初的一天,日本枥木县日光山温暖如春,泛黄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远远的高岩上,高约一百公尺、宽约十公尺的华严爆布,似一匹巨大的白练,呼啸而下。空谷中,水声如雷,水花飞溅。陈独秀坐在远处的半山腰间,默默地看着异国东瀛这幅奇异壮观的景色,出神入化,呆了半晌。
日光山瀑布发源于中禅寺湖的大谷川,因常有青年人在这里自尽,人们叫它死亡瀑布。想到一年前,光复会友人、三十四岁的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巡抚恩铭后遇难,陈独秀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瀑布,眼眶潮湿了,山峦模糊起来,日光失却了来时的温暖。陈独秀感到一阵昏暗:革命义举屡屡失败,光复中华,何时是尽头。他吟诗道:“死者浴中流,吊者来九州。可怜千万辈,零落卧荒丘。”
感叹之间,陈独秀一口气写了《华严瀑布》十四首诗。对革命前途的失望、茫然、无措,尽在字里行间。游华严瀑布后,陈独秀与苏曼殊分手,回到了国内。
1908年秋天,陈独秀回到安庆。陈独秀西装革履,乌亮浓密的头发向后梳去,一副留洋派头。进门那天,嗣母谢氏笑着对高晓岚说:“大众,你看他穿得像个鬼样子!”陈独秀脱下西装褂子,披到侄子陈遐文身上,笑眯眯地说:“老奶奶讲我穿得像鬼一样,这穿得多好看呐!”乡下陈家老屋陈遐文恰好上街。按辈分,陈遐文喊陈独秀“小叔”,见小叔将洋服装披在自己的身上,陈遐文乐呵呵的,冲着延年笑。延年和遐文年龄相仿,见父亲和遐文讲话,远远地站着,睁着大大的眼睛朝他们看。陈独秀见儿子陌生的眼神,连忙走了过来,伸手摸了一下延年的黑黑的头发,“嗯”了一声,说:“长高了。”
乔年三四岁,性格活泼,见到父亲从外地回来,开始怯生生的,一会就围着父亲,缠着父亲讲故事。陈独秀喜欢伏在桌上写东西,或者和一些老朋友谈天说地。有时见小五子站在旁边,他就对延年说:“小四子,带弟弟去玩。”将孩子支开。
陈独秀在教育孩子问题上,喜欢王阳明的话,任其自由发展。王阳明说:“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陈独秀认为,王阳明的话,是管理童子的法子。他在1904年写《王阳明学生训蒙大意的解释》说:
小孩子性情活泼,没受惯拘束,活象初生的草木一般,别要压制他,顺著他的性子,他自然会发生长发达起来,若是压制拘束很了,他便不能够生长。所以教育小孩子,也要象栽培草木一样,不可压制拘苦了他,要叫他心中时常快乐,自己自然晓得学好。
陈独秀用王阳明任其自然法教育儿童,是延年、乔年走上无政府主义道路的原因之一。
一日,尚志小学教师汤葆铭(保民)在黑板上写了《四书》上一个句子,刚写出上半句,延年在堂下已讲出下句。汤葆铭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中还有人读过《四书》。他停下笔对延年望了一眼,说:“你知道就摆在肚子里,不要讲。”
这以后,汤老师每问问题,延年明明知道答案,也默不做声。等问了好几个同学,都答不上来时,汤老师就喊陈延年:“陈延年,你知道吗?”1920年夏,胡适到安庆讲学,老同学汤葆铭参与了接待。那时,延年和乔年已去了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