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文精神与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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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附录

原始儒学团契传统与法住人文活动答香港《法灯》访谈录,原载《法灯》2005年6月15日,对录音稿略有修正。

●香港法住学会《法灯》记者

○尤西林教授

●:你发表过很多关于现代哲学的观点和对西方文化的看法,希望你能够给我们一点意见,看看我们能否有更大的发展。

○:我在1994年第一次来法住拜访霍韬晦教授,当时法住还在窝打老道,给我深刻印象的是法住的条件虽然很简陋,但霍教授有一种使命感,他要承担中国文化,要让中国文化回应现代生活的各种挑战。这次我是第二度来访,霍教授这种精神依然如故,法住亦发展成为一个很大的团体。我看到不同年龄、来历的人在法住学习。法住近年的发展不仅是外在设施增加了,工作扩展至新加坡、广东,更重要的是法住通过自己努力,代表了今天传统文化及学术如何回应现代性的挑战。在我看来,最独特的一点是,法住提供了一种现代人文团契的模式,这个模式是具有典范意义的。

孔子说的为己之学,到了今天的学者往往留下的只是四库全书式的经卷文字。我不是说这不重要。不过,如果与儒学当初在世上出现所承担的历史使命相比,确实是极不相称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退步。儒家的学问今日被很多学者只当成一种学业,实际上跟现代生活的人文需要差距很大。今天的中国,物质生活很丰富,但在另一方面,人的精神生活受到逼迫。西方文化也有同样的问题。知识份子通过自己的文字演讲与学术研究作回应,但是它的影响只局限在精英阶层。可是传统文化的人文价值,若只有这样的回应方式,便有很大的缺陷。现代精神生活注重的是韦伯所讲的私人空间,政府不能过问,但现代人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们的精神生活贫乏,欠缺可以交流的对象,最后在金钱、商品至上的压迫下,对时间、空间的天然感觉都改变了,对生活质量造成非常深远的伤害。对这种伤害现代学者在他们的语言文字的表述中有非常深刻的研究。但法住不仅仅在学理层面坚持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并要将之转化为人的实际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一种突破现代私人化限定的文化团契状态。法住对教学方式的探讨,有十多年或更长的时间,积累了很多经验。我留意到法住的活动以家庭和睦、孩子的教育、自我反省为主题,这些问题一如《周易》说的“百姓日用而不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儒学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吸收了现代其他有价值的文化。法住通过各种研讨班与团体活动,将之转化为个人非常真实的一种生存方式,这样便回到儒学发源的形态,它正是原始儒学团体的生存方式。法住实际上追随并复活了孔门师生以教育为依托的精神团契传统,而现代学者(包括儒学)的个体学术生活已失掉了这一传统。

●:尤教授你看霍教授与新儒家如刘述先先生、杜维明先生有甚么分别?

○:刘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是传统的学院学者,他的著作、演讲是传统学院式的研究,这种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杜维明先生进行中国文化全球性的宣传、鼓动,他走出了学者的书斋,但是他依然局限在精英阶层,停留在语言文字交流的层面上。

霍韬晦先生和上述两位先生的区别是,他的教学方式从观念层面演变成一种生存、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具有非常重要的社会性意义,它可以示范和推广。相信这也是刘述先先生和杜维明先生所期盼的。他们希望看到儒学的复兴,以及传统文化在现代性的普遍条件下发扬光大,而团契正是文化观念转化为社会生活的中介。

●:可否谈一谈上一代新儒家如钱穆先生、唐君毅先生和牟宗三先生?

○:他们有很强的时代性、全球化回应的意识。从钱穆先生为新亚书院所写的校歌,我亲切地感受到一种人文信仰的力量。他通过教育方式,希望传承中国文化,在这种商业、机械化的时代,使它能够保持、发扬下去。但是无论是唐先生或牟先生,他们做的工作仍然主要是学术精英教育的工作。这种通过书院的教育模式,并没有进入普罗市民的阶层,因此他们不具有更普及和日常的推广经验。我对霍先生有更高的评价便在于这一点:它是非常纯粹的现代NGO(非政府团体),但又具有人文团契的形上精神性质。霍先生从象牙塔中走出来,又保护着人文价值的学术精神,然后使这种学术精神像一粒种子一样,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落地生根,成为一种新的文化形态,这点在我看来,具有真正的开创性,而且是非常艰难的。因为人文精神的重建不仅须要扩展为团契,而且处于与社会制度条件的互动依赖关系中。法住积极推动这种关系的转化,它不倚赖现成体制,也没有来自政府的资源,正因为这样,格外令人尊敬。

●:最近,霍教授有一本书叫《当代文化批判——一个东方人文学者的回应》,对很多当代西方文化进行批判,你觉得跟其他学者有甚么分别?唐先生、牟先生都是从学术层面回应西方文化的挑战,霍教授则更进一步,从根本指出它不足的地方,这跟第二代学者有所不同,霍教授指出科学、民主、自由主义背后有其局限,你看这个进路如何?

○:霍先生有一个特点,他对于科学主义、自由主义、理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回应,与法住活动的基本形态是息息相关的,都不是停留在学理上。这种回应确实突破了传统学术层面,不仅是从概念上回应,而是从生命本身的经验回应,这种经验又不是非反思的形而下经验,而是形而上的精神经验。

●:所以一切的哲学要回归生命,一切学问都要立根在生命上,但很多学者的讨论都缺乏了对生命的感受。

○:法住的经验,实际上包括人文精神对于自身现代形态的反思。也就是说它不能够仅仅停留在观念上进行思辨来回应现代生活,而应该走出这种思辨,同时又保留这种思辨的深刻性,这是最困难的。我们可以回顾禅宗慧能学派创立的意义。在他之前已积累了很多汉译佛经,但他恰恰回到佛陀创立佛教的最根本精神,走出文字的积累,回到生命根源,开创新时代。我对法住就是寄予这样的希望,同时也希望法住和不同的文化传统对话,包括香港地区、台湾地区、大陆地区,乃至北美、欧洲地区……这样法住的经验可能会产生更广泛的影响,以致能够推动中国文化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