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夜上海往事
10626400000020

第20章 王人美,遗失的碎影流年(4)

相恋了一年多的时间,金焰便跟王人美提出来:想把她娶回家去做老婆。但是,王家的哥哥姐姐们从心底都不太看好这一门婚事。二哥王人路的性子最烈。他认定金焰与王人美走在了一起,很难到白头。可是,他又找不到正当的反对理由,便借口金焰是朝鲜人,中国人不能嫁给外国人。王人美气极了。她跟二哥吵:“你这是哪一门子的歪道理呢?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就可以不受国籍、地域与民族风俗的影响。”王人路讲不过王人美那一张利嘴,便将自己反对的理由,公开在了《电声周刊》上,他王人路是王人美的二哥,现在他顽固地认为,自己的亲妹妹,不应该嫁给一个高丽人。人美毫不示弱。便也在《电声周刊》上发表了一个与二哥针锋相对的公告,她王人美为了自己的一份真爱,仍然顽固地要与金焰结婚,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阻挡。金焰虽然原籍为韩国,可是他不缺乏爱心,事业上也发展得很顺,因此,王人美“宁可嫁给失去国家的亡国者,也不嫁给出卖国家的卖国贼”。这样,王人美与二哥王人路之间的关系便彻底地闹僵了。

王家的其他兄姐见事情已经无法阻挡,便也只能遂了王人美的心愿。毕竟,这时候,已经是民国的大上海了,多数人的生活之路仍需自己选择。

王人美与金焰的结婚仪式进行得十分简朴。那是1934年的1月1日。在联华影业公司的迎新年晚会上,当外面的钟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响之时,全体“联华”艺员的心底大抵升腾起了一种有风有化、万里河清的感觉吧?

正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分。孙瑜导演忽然满面春风地站起来宣布一个消息:“金童金焰与玉女王人美从此刻起正式结为夫妻。”说完,孙瑜导演作为双方的主婚人,便把一种红的绒牌,一人一个地挂在了新郎新娘的衣服纽扣上。

金、王的结合,自然是一种水到渠成的事情。只是,结合的男女双方事先把消息瞒得滴水不漏。所以,当孙瑜导演站起来宣读证婚词时,“联华”的艺员们都微微的一怔。但是,大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很快便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其实,对于金、王的结婚,还有一个人内心也是相当不爽的。他便是“联华”的老总罗明佑。因为罗明佑颇是担心金焰与王人美会因为这一场过早的婚姻,而失去票房价值。

8

后来,田汉在1964年版的《影事追怀录》中,曾想起了这么一件旧事:大约在1933年期间,联华影业曾经推出过一部叫《三个摩登女性》的影片,社会上的反映度还不错。这个影片的剧本,便是“田老大”编写的。那个时候,正值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战争结束期间,沪上百业都处于一个相对萧条的调整时期。田汉一时无事可做,便跑到了法租界金神父路上金焰租住着的寓所之中,当了一阵子的寄宿食客。做一个百事不做的食客,对于过惯了风风火火日子的田汉而言,自然是一种煎熬。金焰就让自己崇拜的田老大随便翻翻影迷写给自己的信件,消遣度日。这样,有一位女子的来信,激起了田老大强烈的好奇心。

那是一个很有文学天赋的女子,所以,信写得也很长。文字的意思除了一般女子对于金焰这位“电影皇帝”的沉溺崇拜之外,似乎对于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颇有一番自己的独到见解,令人淡淡地想起英国十九世纪那一批典雅文人的真笔真墨。

这触动了田汉的灵感。他当即铺纸奋笔而书,经过一番文字的铺陈垫衬之后,便出来了《三个摩登女性》的电影脚本。田汉把那个文艺女青年提升成了三个摩登女子中的,爱情至上的、连小病也要讲究古典的陈若英。

田汉这个剧本送到了罗明佑的手中,罗明佑自然是拍案叫好!田汉想起给金焰写长信的那一位文艺女青年潜质真的不错,便举荐她入联华影业公司。罗明佑也并无不可。

可是,后来一次,这文艺女青年犯了“联华”的大忌。“联华”的编辑部组织全体成员讨论《三个摩登女性》剧本的片场安排。那文艺女青年看着看着,忽然失口说了一声:“天呐,这不是在写我吗?”

罗明佑知道后,第二天便把那文艺女青年辞退了。他的理由很简单,他绝不允许“联华”的内部,有一位金焰的骨灰级女发烧友。他怕一不小心在公司内部搞出了绯闻,影响到公司费巨资为金焰打造的清真的金童子形象!事后,田老大还想打电话为那文艺女青年求情。罗明佑回答:“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规矩。田老大,我就求你别管这件事情了,好不好?”

当年,中国连年征战,百业凋零。有许多民间资本,便蜂拥来到了上海滩搞新兴的电影产业。于是,小小的上海滩便一度出现了大大小小数十家电影公司。“联华”虽然在残酷的竞争中有幸晋升到三大电影公司的行列,但“联华”走的每一步仍不敢掉以轻心。“联华”必须保持创新,必须小心地维持自己公司推出的明星的清新度,才可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的位置。其实,罗明佑对于公司新近炒红的金焰、王人美、黎莉莉等数位明星均很满意。

她们人年轻,听话,做事不偷懒,人物的外界形象也不错,没有吸毒滥交之类的丑闻发生。倘使可以在观众中保持数年的光辉形象,“联华”后面的日子便要比人家过得舒坦许多。特别是有“电影皇帝”之美誉的金焰,当年大中学校中的一些女影迷,对于他的迷恋已经近于痴狂。每天向金焰表达爱情的信件悍然涌来,许多女孩子看电影,就是为了看金焰。她们在银幕上一看见有金焰的形象出现,即集体发出夸张的海啸般的尖叫声!这就愈发映衬出了金焰形象的秀峭销魂。

当年,上海滩的各电影院老板只要听说有金焰的新片上映,即喜笑颜开。罗明佑是金焰签约公司的老板,更成了各影戏院老板巴结的对象。渐渐地,金焰便成了所有上海滩时尚女子的梦中情人。金焰与王人美谈恋爱的消息,一传进“联华”老板罗明佑的耳中,罗明佑的心中便咯噔了一下:靠。麻烦事来了。

金焰、王人美主打的都是清纯路线,不像胡蝶、杨耐梅那些人走的是浓艳的路子。消息传出去,许多先前狂热追捧金焰、王人美的男女影迷们,心理肯定很受伤。大家便会对于金焰、王人美主演的影片产生逆反的心理。这是罗明佑最担心的事情。这好比不久前在香港演艺界风光无限的陈冠希、张柏芝、阿娇这些人,“艳照门”未出笼之前,人们看见这三人都是笑语吟吟的,年轻的男女影迷们望见了他们也有说不尽的男情女意。可是“艳照门”出来了,当事人泪下数行地为自己洗刷——当初自己很傻,很天真。可是,千古风流的形象一旦萎陋,这样的洗刷还有用吗?

现在,有人猜测:罗明佑刚捧上这个烫手的山芋,即想到了清王人美的家人为奥援。如果王人美的家人能够劝得王人美从这场感情纠葛中抽身而退,这自然是一个公司与王家各方皆大欢喜的局面。可是,湘妹子的火药味果然浓烈,王人美在报刊上与二哥王人路断然地了结了兄妹之情。罗明佑便只能采取壮士断腕的保全措施了。金焰是“联华”的票房金牌选手,罗明佑舍不得、也不敢让金焰从“联华”脱离而去。因此,罗明佑面对影迷汹涌的指责声,便只有舍弃王人美。

其时,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还有一个尾巴没有修葺完整。但是,已经有影迷在娱乐报刊上声讨王人美是狐狸精,迷住了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金焰。罗明佑度忖把金焰、王人美夫妇一起留在“联华”,势必落一个双双票房堕降的惨淡结局。因此,联华影业公司便以王人美已结婚,以她的戏路,将在观众中失去号召力为理由,拒绝与王人美续签合同。

当时,“联华”自办的《影戏杂志》上,有一位著名的影评人唐瑜,曾经撰文为王人美打抱不平,讲:“为什么电影演员就不可以结婚?女演员结婚后,难道不可以改变戏路,争取新的观众吗?”唐瑜还试图举着例子证明王人美婚后并没有失去她鲜明的个性,她总是告诫每一个叫她金太太的人,应该改口叫回她王小姐!

罗明佑把唐瑜请来了自己的办公室,说他:“你的主要薪水应该是从“联华”领取的吧?你讲话要主意自己的分寸。你说一个演员,它难道不是一种职业吗?这个职业对许多的演员都是有着严格的要求的,有些人的艺术造型只适合吃清纯饭。当她不符合清纯的艺术要求时,就必须离开这个职业。特别是一些女演员,有她的神秘感、纯洁感。你做影评自然是老资格了,希望你以后发言的时候多思考一下。”

那个阶段,在上海滩谋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唐瑜食人之禄,自然分得清楚人事的缓急轻重,果然闭口不再管王人美的闲事。

王人美为了爱情,失去了二哥王人路的亲情,同时,也失去了联华影业公司那只诱人的饭碗。她的电影事业,在雨露逢春的繁花大道之后,忽然岔入了浓雾深杳的小径。王人美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不过,这时的王人美,人还太年轻,考虑问题想不了那么远。她只要有金焰那么一位光映照人的美男子陪在自己身边,所有的付出即觉得是值得的。

王人美出去拍片的机会减少了,她个人的经济收入自然大为缩水。可是,这却没有对金焰、王人美夫妇的实际生活质量造成很大的影响。金焰、王人美过去都是“联华”的一线当红明星,每人每月的薪金至少都在300大洋以上。现在,收入虽然减少了近一半,但这个时候,上海的物价还比较低廉,普通老百姓一个月五、六块银洋的生活费,还时常能有肉腥打打牙祭。因此,金焰、王人美的新婚生活真个是过得快活逍遥的。

当时,娱乐小报的狗仔队记者们其专业化的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现代化的狗仔队员们。在娱乐记者们的穷刨猛追之下,像金焰、王人美那些大明星们的私生活也基本是透明的。娱乐小报经常及时地更新大明星们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这也是居家师奶、小姐太太们常常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当时,联华公司刚刚给“电影皇帝”金焰配置了一辆小汽车,娱乐报纸立即就刊出了小汽车的车牌号。

因此,后来的严斐曾经回忆说,当初,像严斐这一批的女艺员,在“联华”的地位还很低。赚到的钱要补贴家用,一个月下来,口袋中便留不了几个闲钱。所以,她们在闲散时间,最喜欢去揩金焰的油水了。

金焰结过婚之后,她们“联华”的那一帮女孩子,就都合起伙来叫金焰,老金长、老金短的。金焰抗议:哎,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呢,干吗老金老金的乱叫,人都被你们喊老了。严斐这一群女孩子就亮出嗓门齐声地讲:就是,就要。不把你喊老一点,外面那么多小姐写情书给你,你还不起花心把我们人美姐甩了?金焰斗不过她们,表情显得有一点的无奈。王人美在一旁看着,便开心地笑了。

当然,当年严斐等人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让金焰开了他的小汽车,领着大家到各处去兜风。

金焰与王人美都不是对朋友吝啬之人。有时,严斐等人一大早雄赳赳地来到了金焰的住宅,金焰与王人美贪睡还没有起床。她们这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生,便会七嘴八舌地在楼下嚷嚷:金焰是个大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过得一会儿,金焰便会与王人美笑呵呵地跑下楼了。这一天出去,所有的开销,基本上便由金焰王人美承包了,严斐她们都不用掏钱。

金焰把汽车发动机的油门点起。然后,便会偏着头问严斐等人:各位美丽的小姐们,今天想到哪里去吃早点呢?严斐赶紧抢着回答:就去广东人开的“大三元”酒店吃广东早茶吧。金焰立即眉开眼笑地夸奖严斐:还是小严妹妹心痛小金哥哥。与我合得来口味。金焰虽然自幼离开韩国,但韩国人的基本饮食习惯却保存下来了。年轻的金焰正餐的主打食品有牛肉、狗肉等高蛋白食物,吃很多的青菜,口味以清淡的微辣为主。“大三元”的广东厨艺基本上能满足他的要求。

后来,成名后的金焰,渐渐地觉得了声名所带来的负累,便学会了喝酒。在“联华”影业公司的内部,一度曾经有过有酒仙、酒鬼、酒神的传说,分别是金焰、吴永刚、聂耳三人。至于金焰后期的纵酒放达,则又为仿效阮籍一类人物的“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箕踞啸歌罢了。

当时,金焰带领严斐等几个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在“大三元”吃过早茶便去遛外滩。不去遛外滩的时候,金焰便驱车领她们到郊外的打猎场骑马。进入猎骑的环节,所有女孩子只能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观摩。金焰纵马长驱时,有一种矫然的飘逸。严斐在一旁看着,有时便会忍不住地低声叹气:人美姐,你有金焰哥哥这样一个美男子做丈夫,真好。

其时,是初夏。严斐与金焰的拜把兄弟刘琼也在热恋之中。王人美便打趣严斐:那你跟你的刘琼哥哥要加油呵,争取早一点把自己嫁出去。因此,像那样耀眼的初夏,美好的又岂止于一个健美的金焰呢?那个季节,包括翠绿的树荫、冰镇的汽水、鲜红的草莓等一切的回忆,都意远情归地印在了王人美、严斐那一代艺人的心田。

9

这样,年轮很快便滑行到了1934年的盛夏。金焰迎来了他电影生涯中的又一个黄金季节。

这一次,又是名导演孙瑜主打的一个抗战剧本《大路》。这是金焰电影形象的一次重大突破。《大路》的述说的,是一群年轻活鲜的筑路工人,为了抢修一条重要的军事公路,经历了许多的困厄,决不放弃。最后,这一群健美的刚阳汉子,集体倒在了敌机的一次密集轰炸之下。影片中的这一群汉子的聚会,起先不过是为食不果腹的生活所逼迫。到后来,他们的追求则上升为一种生命的华美与尊严了。所以,讲到这部影片在艺术纵深方面的涵盖,今天的我们就不可以简单地把它看待为一部旧式中国的励志片了。

影片中,两位女主角的戏份并不太重。可是,孙瑜仍然郑重地请出了“联华”的当家花旦陈燕燕与黎莉莉。至于男主角的选择呢,孙瑜则把包括金焰、郑君里、罗朋、章志直、刘琼、韩兰根等六位“联华”的男明星,威肃和静地一起押上了。这是民国时,华美而又前卫的电影艺术家们,对于男性青春刚正之力的一种痛快淋漓的渲染。

这个阶段的金焰,仍然身处于那奶与蜜的爱之园中。所以,他的表情是相当有激情的。导演孙瑜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一种背景中,刻意将金焰雄性十足的胸腹肌肉,处理成为了一座流着蜜汁样的汗水的青铜雕塑。观众坐在放映厅的第一反应只能是:居然可以这样表现一种万里破山之势的雄健呀,真他妈绝了!因此,金焰主演的《大路》、与王人美不久前主演的《渔光曲》,便成了中国百年电影史上,两个巍峨若千丈松柏的标志。

不过,当时的金焰,却另有了一种私下的焦灼。当时,导演孙瑜把《大路》的外景地,选择在了江苏无锡城外的一个僻静的村庄。有一天,金焰在完成了自己的镜头拍摄后,便向孙瑜导演告了半天假,坐上汽车匆匆地往上海城区赶。原来,他接到王家大姐王雪华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王人美不慎动了胎气,现在已经提前送到医院去待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