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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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本(11)

傍晚我和费佳先去了邮局,自然什么也没收到。后来去了俄国教堂,从教堂开始山势越来越高,我不知道教堂后面那座山的名字是什么。我根本不喜欢这次出游,因为几乎全然没有绿色,树叶已经掉了,因此景色很不美。沿着小路我们越走越远,在木头长凳子上坐了几次,然后便继续前行。费佳耳朵疼了,他开始抱怨疼得厉害。最后我们到了最高点,上到了山顶。那里有一座高台,上面有长凳子。树周围也安放着长凳子。从这里可以遥望黑林山的美好景色,但也不是怎么美得不得了。我和费佳在那儿聊了一会儿,认为虽然我们没钱,可是有爱情,我们互相挚爱着对方。而某些人可能有钱,想要爱情,却没有爱情。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们开始下山,费佳总担心我们迷路,但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大路,最后在矿泉取水所原文为德语。分手。费佳目送我下山回家,他去了阅览室。到家后我继续读《罪与罚》,这本书不久前刚从箱子里拿出来。我决定再读一遍,虽然已经读过好几次了。阅读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我绝对赞赏费佳这部小说。晚上我们曾多次回忆我以前怎么读他的作品,如何得到的《罪与罚》,带着怎样的狂热读完了它,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费佳也读《罪》的第一部,因此晚上我们过得很快。费佳没有从阅览室回来之前,我焦急地等着他。他一回来我便开始跟他亲热,讨好他。费佳由此得出了结论,他不在时我大概干了什么事,也许把碗摔碎了,于是现在想摆平这件事,便努力设法溜须他。有一次晚上他故意逗弄我,说他将要鞭打索尼娅或者米沙,说实话,他早就想收拾他们了。这差点把人笑死。他在两点多钟躺下,却突然开始骂了起来,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我在他床上躺着的时候把发卡丢在那儿了。我很喜欢在费佳的床上睡觉。如果真把发卡丢在了那儿,费佳自然会生气,因为他立刻就想象,发卡能插进他的眼睛,等等。我没有问他,不过早晨他告诉我,他骂人不是因为这个。

星期四,8月1日/7月20日

今天我们起来得相当晚,十点半才起床;又无所事事,为摆脱寂寞,我决定今天去散步。我开始准备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我带上一条手帕,准备给它滚上边。还带上了其他需要带的东西。费佳请我不要走太远,我答应了,但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我沿着通往格恩巴赫市的大林荫路走,然后拐上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上写着:托伊费尔坎策尔、沃尔夫斯施卢特、埃伯施泰因堡。我坐在第一个长凳子上开始缝手帕,并向一个男孩子问,这条路是通向哪儿去的。他告诉了我,我便开始走。在下一个长凳子上我又坐下来缝,可是我很快就不能再缝下去了,我弄断了针,又未带备用的,因此只得放弃缝的念头。于是我加快脚步,一直沿着宽阔而又树荫浓密的大路走,在这里走很痛快。最后,我走到了一条脏路上,突然从远处传来了拼命的呐喊声与骂詈声。再往前走,我看见两头公牛用链子拖一棵大树,两个村民跟在它们后面,扯着嗓子喊,帮助公牛们使劲。我叫住这些呼号喊叫的人,他们很有礼貌地告诉我应该怎样走过去。最后,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我想,大概这就是坎策尔了,而它对面还有一块这样的岩石。我坐在这里的长凳子上,心想一定要向第一个行人打听,突然从森林里走出来一位先生。他只穿着坎肩,手里拿着常礼服。天气的确很热,所以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可我却有点不好意思向他问路。我决定就这样走。后来我绕过了一大块岩石,这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托伊费尔坎策尔阿蒙德阿斯”。我继续向前走,逢人便问距埃伯施泰因堡还有多远。人们都告诉我——再走半小时,虽然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距离,而女人们甚至还一定再增加上半小时。最后,我走到一条路上,那里写着:通向格恩巴赫、巴登、沃尔夫斯施卢特、默库里乌斯贝格,最后才是埃伯施泰因堡。我沿着最后一条路走,来到一个石膏圣十字架前面。它竖立在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向阿尔特施洛斯,另一条通向埃伯施泰因堡。随后我走进了一个同名的村庄。我迎面遇到一些孩子,他们很小,相当漂亮,但头发都是那么白,白得几乎就像干草或者亚麻那样。小孩子们非常多,一个胖娃娃还背着一匹脑袋和腿都烂了的马。我从整个村子穿过,我估计村子里有八十座房子,三家旅馆。教堂上有钟和刻度盘,但没有时针。最后我爬上了山,到了非常高的地方。这就是埃伯施泰因堡。而城堡本身,我觉得,比阿尔特施洛斯还要古老些[24]。这个城堡建造在无法攀登的悬崖上,还被第二道墙围着,墙相当厚,里面砌有炮眼,看来是为大炮准备的。这些城堡一般都是这样建造的: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绝对没有灰泥,所以,假如游客们喜欢从城堡上拿块石头作纪念,那么城堡早就被偷光了,现在欧洲也就不会有一个城堡了。不过,这里主要的塔楼,——大约是怕它倾倒,——都已用水泥加固,窗口镶嵌了窗框,以防建筑物坍塌。就在这座城堡,在中世纪的房间里,设立了一个小宾馆。我进去问能否买到牛奶,他们告诉我,可以,每半俄升六个十字币。我怕他们给我凉牛奶,因为我很热,担心感冒。不过牛奶是温的,正好是我喜欢的。我很满意地喝了一杯,又问这里能否喝上咖啡。她说,今天不行,但下一次行,每个人收十二个十字币,包括面包和奶油。把杯子还给她之后,我想去看看城堡,可是从我后面走过去一个更夫,等我要上楼梯的时候,发现最上面的门锁上了。他们一般都这么做。他给我开了门,我们沿着内部的木楼梯爬到了最上面。景色的确是美极啦:莱茵河清晰可见,虽然据更夫讲,到莱茵河还要走三个小时。德国要塞拉施塔特城也看得到。莱茵河的那面就是孚日山脉,不过由于有雾,看不到。城市的另一侧是锡格巴赫,还有一个什么罗滕菲尔斯,红色的悬崖,然后是黑林山脉环绕四周,到处是美丽青翠的山峦。总之是美不胜收。我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就走了下来,给了我的导游六个十字币,不知他是否满意。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我自己再多也没有了。之后我走出围墙,坐在墙下面的长凳子上梳理我的发髻。在这里,作为早饭,我吃了装在衣兜里的小面包。休息一会儿之后,我又开始走。在路上我遇见一位英国人或者法国人,我也说不清楚。他骑在驴背上,高声而又戏谑地同两个男孩子说话,他们走在后面赶驴。来到小村庄之后,我问一位蛮漂亮的戴着宽檐草帽的农妇,去老城堡怎样走。她仔细给我讲,但是我怎么也听不明白。我向下走,遇到另一位女人,她怀抱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我与她聊了起来,她的女儿我十分喜欢。她叫路易申,三岁。小姑娘非常可爱、活泼,真是个好孩子,非常招人喜欢,一点也不跟我认生,抓住我的手指头就不肯放。她还非常爱笑,于是我就想象,假如让我从所有孩子们的脸中为索涅奇卡选一张脸,我便选这张可爱、善良而又美丽的小脸蛋儿,——我是那样喜欢它。这个女人告诉我,一个女人很难找到,如果我乐意,她就带着孩子领我去。可这是要付钱的,我拒绝了。她大概是想领我沿最近的路去城堡,因为走大道,车行道,我自己完全能找得到。这条路非常好,看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山,为了修路,把山劈开了。树木高大,苍翠。我很满意,走得很快活,有时候的确像个孩子,甚至几乎一路高歌。有时候遇见从阿尔特施洛斯去城堡的马车,人们像看怪物那样回头看我:一个姑娘独自进森林。可我觉得没什么。总的来说,我很喜欢这次出游。我甚至不急于到达老城堡:我对自己说,反正我总会走到的。最后我走到了城堡,迅速跨过平台,那里坐着很多人,他们是来这里吃午饭的。我既不留心看他们,也不稍稍坐一会儿,立即便沿着陡峭的小道下山,希望能在某个地方坐一坐。不幸的是,每走到一个长凳子跟前时,它总是被人占着,我只得从城堡一直走到蓄水池,一次也没坐,这很不易,更何况有些地方路很陡。在喷泉旁边我稍稍坐了一会儿,并对一块石头产生了兴趣。石头上写着:“索菲恩鲁黑”,还有一个箭头,指向森林的什么地方。这大概也是可以到达什么地方。一定得去看看这个索菲恩鲁黑是个什么所在。我走得很快,迎面遇到许多人,因为今天天气非常好,不利用一下简直是罪过。当我走近新城堡的时候,时钟正好敲响四点。也就是说,从埃伯施泰因堡走到新城堡我仅用了一小时,因为我离开村庄时是三点。不过,乡村的时钟也可能不准。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在一小时中走了很长的路。

我回到家时是四点半,费佳在床上躺着。我想,他一定焦急地等着吃午饭。我立刻派人去买午饭,我们吃得很满意。我几乎完全不觉得累,虽然走了相当远的路。午饭我们吃得很和睦,一开始我担心费佳会因为我长时间离开而生气,而且他还曾告诫我,不要走太远。但他什么也没说,相反,他为我在这么短时间内能走这么长的路感到惊讶。午饭后费佳去了邮局,我留在家里,但是请他不要拆开我的信。他带回来一封未付邮资的信。我马上想象出,妈妈不能给我们要的钱,可是妈妈写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些钱随下一封信寄出。我很高兴费佳未拆看这封信,因为万尼亚又写上了苏斯洛娃的地址,虽然这我已经知道了。假如费佳拆开看了,就一定开始询问,为什么,怎么回事,等等,最好是他不拆开看。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她呀,我的小鸽子;我也爱万尼亚,我的弟弟。我多么想现在帮助他们呀。如果我现在能赢两百卢布有多好,——我马上给我的小鸽子寄一百卢布,让她交给叶里涅耶维奇[25]。那她会多么高兴啊,天啊,简直无法想象,她还会把欠别人的钱也还上,简直就会重整家业。天啊,可我一点也帮不了她;在她面前我是多么难受和羞愧呀。费佳出去散步以后,我想起妈妈对我的好处,我意识到自己爱莫能助,我痛彻肝肠,哭得泪流满面,长时间无法抑制。费佳回来后,我们喝了茶。由于出游,由于痛哭,我头疼,便早一点躺下睡了。费佳对我很温柔,很体贴。看得出来,他爱我,我也疯狂地爱他,可是我也挚爱我善良的妈妈。假如这两个我最亲爱的人与我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星期五,8月2日/7月21日

女房东今天使我非常气愤:在走廊遇见我时她说,我不是给她说过,钱两天以后到吗。我回答说,我收到了来信,钱今天到。于是她便对我说,八月份他们的房租总要贵一些,因为冬天这里没人住,所以夏天他们应该多收一点。因为去年夏天他们收的是十二个盾,那么现在她给我们让价,每周十一个盾。够意思,是吧?多么卑鄙!她知道现在我们没有钱,于是便利用没钱来压迫人。假如有钱,我们一定搬家,即使要交十二个盾也在所不惜,至少不是给她,而是给另一个房东。后来她还插了一句,说费佳赌钱。我不明白,怎么她会知道这个,一般来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让我痛心的是,我们的钱太少,我们不可能离开,否则这将是对她最好的惩罚。因为我确信,没有人租她的房子。第一,一般人们都寻找安宁,而这里有铁匠铺。是我们太粗心了,租了这个住宅,没有考虑到下面乱得要命,别的人会比我们聪明一点。第二,孩子们吵得无法忍受,每天六点都把我闹醒,然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入睡。那时她就记起我们来了,她会后悔的,希求得到更大利润,结果却一无所获。他们有多么坏呀!还有,例如,这个讨厌的玛丽,一小时以前我便告诉她烧开水,可她到现在也不来拿咖啡,等她来了,再烧开咖啡,还得一个小时,而我头疼得厉害,很饿,我担心我每分钟都可能呕吐,唯一能帮助缓解的就是现在喝一杯咖啡,而现在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刚才还哭了,——这让我非常伤心。费佳为此对她很生气,也对我有气——说我何必为这点小事哭。真的,他多么没耐心啊,当他癫痫发作的时候,当他咳嗽的时候,我从来不骂他,从来不说我讨厌这样,虽然,说实在的,这使我非常痛苦,而他却不能忍受我哭,说这令人厌烦;这多么不好呀,说真的,他为什么这样自私呢。我非常懊恼,现在我有时候为此痛苦,因为在费佳身上恰恰发现了我非常担心我未来的丈夫会有的品质,就是缺乏家庭观念。是的,这已经是事实,他完全不想关心自己的家庭。费佳宁肯关心可怜的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这个愚蠢的德国女人),不让她受穷,不让费佳·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于劳累,不让帕沙在任何事情上受到拒绝,与此同时,却对我们俩的感受绝对无动于衷,对我们缺这少那无动于衷,——这他甚至都发现不了。最后,因为我是他老婆,所以就属于他,所以他就认为我便应当忍受这些琐细的烦恼与贫困。比方说,假如我确实知道他本人穷,我便无话可说;然而我却知道,我们受穷是为了让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以及其他人不受穷;当我的短斗篷抵押出去,是为了赎回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的短斗篷的时候,则随您怎么想好啦,在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非常痛苦,感到在我如此看重如此挚爱的人身上竟有这种漠视态度,这种麻木,这种不屑。他说,他必须帮助哥哥的家庭,因为哥哥帮助过他,可是费佳难道对我就不应该这样做吗,难道我没有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献出自己的心灵,全心全意地准备为他的幸福而受苦吗;他却根本不重视这些,仿佛是应分该当似的。他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让他的妻子过安宁生活,让她不为明天是否有饭吃而操心[26]。这多么不好,多么不公道啊!我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对我珍贵的、可爱的好丈夫要有这种种坏想法。真的,我是个恶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