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禺剧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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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王昭君》论(5)

他根据这次检讨的认识,将《雷雨》和《日出》作了很大的修改,这就是有名的开明书店出版的《曹禺选集》,通称“开明本”。在修改的《雷雨》中,周朴园成为一个“杀人不偿命的强盗”,鲁侍萍成为一个具有斗争性格的妇女,鲁大海成为罢工的领导者,周萍完全是一个纨绔子弟,先是同繁漪私通,继而玩弄四凤,最后同繁漪私奔。结局全部改过,四凤没有自杀,周冲也没有死去,周萍也没有自杀。在《日出》中,竭力展示向敌人斗争的正面力量,增填了几个人物,一是小东西的父亲,是纱厂工人,金八是纱厂经理,后台是日本帝国主义。小东西在罢工中为金八杀害,方达生变成地下工作者,如此等等。这次修改,证明了他的创作思想的混乱,暴露了前所未有的创作思想的危机。在新的时代面前,毫无自信,甚至几乎不知所措了。当时,张光年就指出,这样的修改是不好的。

这次检讨和修改剧本的行为,同他解放前的创作自信成为鲜明的对比。1934年他写出《雷雨》之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演出时,告诉他把序幕和结尾去掉了,他就写信给他们,毫不客气地说他们的做法是不对的,他说:我写《雷雨》是在写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决不是写一部社会问题剧。表现出一个作家的勇敢的抗辩精神。《日出》出来以后,欧阳予倩搬上舞台时把第三幕拿掉了。欧阳予倩先生是他的前辈,曹禺同样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样做,等于把我这个戏的心脏挖掉了。同样,他在捍卫自己的创作,为此进行勇敢的抗辩。对比起来,他先前的勇气和自信消失了。

紧接着,就迎来了《明朗的天》这个剧本的创作。这个戏的创作,实际上是对曹禺创作危机的进一步的紧逼,对他创作思想是一次更严峻的考验。周恩来说这个戏写得不错。而实际上,并非这样。他创作这部剧作是十分艰苦的。几乎是重新开始。当时,记者问他写《明朗的天》有什么经验,他是这样回答的。他说他过去写戏是随性而来的,就如同他在《雷雨·序》中所说的,是一个感性的感情的发酵和孕育的过程。而现在他所介绍的“经验”是,首先要明确创作的思想意图,明确主题是知识分子必须在党的领导下警醒起来,进行思想改造。其次,在人物塑造上,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个人物是什么身份,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一个什么性格。题材是事先给定的,主题也是事先确定的,人物设计和人物性格也是按照一定的逻辑概念预设的,显然,这就是“主题先行”一套概念化的创作方法。这样的创作方法,是违反创作规律的。

记得我写《曹禺传》访问他的时候,问他如何看待《明朗的天》。他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思想改造,那我怎么写好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呢?”可以想见,他是写得很痛苦的。而他所介绍的“经验”再一次说明了他陷入创作思想的危机之中。

然后就是《胆剑篇》的创作,当时按茅盾先生的统计,写这样一个题材的戏有上百部,他认为《胆剑篇》是写得最好的。显然,也是主题先行。我访问他的合作者于是之先生,于先生说了一个故事。曹禺提出这个戏的结尾应该是这样的:在夫差失败之后,他学着勾践也在卧薪尝胆。这样一个结尾,显然更有意味,可以看到曹禺力图在突破概念化的创作路子,也看到曹禺的才华。但是,他的意见很快被否定了。于是之先生后来感到是太可惜了。

显然,《王昭君》也是“遵命文学”。尽管这部作品,还可以看到曹禺的才华,他的前半部的王昭君,特别是孙美人的形象,写得格外光彩照人。所以,吴祖光有“巧妇能为无米炊”之赞。但是,他也难于冲破“概念”的笼子。

第三次危机

发生在新时期。应当说,新的历史时期,思想解放的浪潮和改革开放的历史情势,应该给曹禺带来一个发挥创造力的机遇。但是,他一次又一次陷入更深刻的苦闷和痛苦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创作的苦闷,是一个伟大的创造生命的痛苦,是更为深刻的创作危机带来的苦痛。一切苦闷的根由,痛苦的根由都是因此而产生的。他这个人确实像他的夫人李玉茹所说的是一个为戏而生而死的人,所以,他的焦虑都是与此紧密相连的。每一次我到他那里,总是能够听到他的对生命的慨叹。

他的确太忙了。一系列的社会职务,从北京市文联主席,到剧协主席,文联主席;从人大代表到人大常务委员;从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到北京人艺的院长,如此等等的职务,给他带来的是各种各样的会议,种种的接待,种种的活动,以及看戏,讲话和应酬,还有稿约和接受采访等等。他对这些是厌倦的甚至厌烦的,当他的女儿万方问他:“真够忙的。”他说:“就是无聊就是了,没点儿意思。”“一天到晚瞎敷衍,说点这个说点那个,就是混蛋呗,没法子。”显然,他完全意识到这是一种生命的浪费。那么,痛苦也是一种意识到的苦痛,意识到的苦痛是更为深刻的痛苦,是一种想写而写不出的痛苦,是一种摆脱桎梏但却摆脱不了的痛苦。

二精神残废的历程

而这一切又是怎样造成的,为什么是这样的?

背后的原因是更深刻的。我的理解是曹禺解放之后的精神是一个不断衰竭的过程,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精神残废的过程。解放之后,运动不断,到了批判胡风,反右派运动,种种原因把他推上批判右派的前沿,写文章,批判他的朋友吴祖光、孙家琇,而且似乎批得很厉害。这样的一种批判,显然就不是一种简单的解释可以说明的,有人说他是政治投机,我以为这样一种武断,带有歪曲的性质,不足论之。吴祖光用“听话”批评他,认为他太听话了。我以为,这样只能说明部分问题。曹禺对我说,一次次的运动,批判到别人身上,也痛在他的心上,让他的灵魂感到战栗。中国的批判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对人的精神威慑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他一方面批判别人,一方面却胆战心惊。他对我说:“解放后,总是搞运动,从批判《武训传》起,运动未有中断过。虽然,我没有当上右派,但也是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动了。”“做人真是难啊!你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戏曲里是有的。陆文龙好厉害啊,是金兀术的义子,把岳飞弄得都感到头痛。是王佐断臂,跑到金营,找到陆文龙的奶妈,感动了奶妈,把陆文龙的真实遭遇点明白了。王佐说,‘你也明白了,我也残废了!’”在这里,说的残废,显然是精神的残废,不断的运动,导致人的精神不断致残。因此,他起来批判朋友,可能带有自我保护的性质;但同时也在内心中形成巨大的不安和内疚,当他说起这些曾经被他批判过的老朋友,他感到无比的歉疚和自责。他说:“我的一些文章很伤害了一些老朋友的心,我对不起他们,虽然当时是不得不写,但是我不可推卸自己的责任。”

同当年那种自信和勇敢比较起来,虽不能说有霄壤之别,但他确实变得胆小,软弱,甚至有些怯懦,虚伪,敷衍了。问题,又在于他不是那种迷失本性的人,在心底深处,他有着他的良知和真诚,于是,才更加痛苦。这才是悲剧性的。

而更为深刻的原因是,解放后,他的地位身份变了。他从文场,走进了官场。中国的文场,也是官场。不论如何,他已经是中国官场上的上层人物。在一个官本位的体制下,会使人的本性也改变的。马克思对于金钱的批判,对金钱制度的批判,完全适用于对中国官场的批判,对官本位制度的批判,这种体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气质,感情,甚至人性。黄永玉的信已经接触到他“为势位所误”的问题,黄永玉信中说:

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坚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谁也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践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田本相:《曹禺传》,页472。

一句“为势位所误”道出了本质。物质决定意识,王蒙在他的回忆录中也说,做官是会上瘾的。曹禺一方面厌恶官场,一方面却离不开官场的诱惑和迷惑,官场意味着一种待遇,也是一种生活状态,是一种特有的“场”和生活方式。但是,官场成为他的一种桎梏,一个陷阱,一个黑暗的坑,一个残酷的井。据我观察,他是拼尽了力量来摆脱,1986年,他到上海,摆脱北京的事务专门写作,他一心想把《桥》改出来,访问了一些人,也查阅了不少资料,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写出来。似乎我感到,他已经枯竭了。这种要写而写不出的痛苦,让他感到枯竭,精神的枯竭,这是再痛苦不过了。他实际上是不甘心的。北京人艺的苏民讲过曹禺要写孙悟空的故事。

曹禺十分兴奋地对苏民说,我要写齐天大圣,我要写孙悟空!我要把这个孙猴子搬上话剧的舞台。

曹禺说:孙悟空在花果山水帘洞过的是最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孙悟空也可以说是一个最自由最率真的人物;但是,他答应跟随唐僧到西天取经,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一旦取回真经,就再回到他的花果山。经历千难万险,经取回来,封了官,观世音也把禁锢咒撤走了,悟空回到他那个自由自在的花果山上。孙悟空以为自己的快乐的日子又回来了。于是他朝着东方一个筋斗翻去,翻了十万八千里,落脚后,迎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峰,他再翻怎么再翻也翻不过去了;于是朝着西方翻去,依然又是一坐高高的山峰,还是翻不过去。于是又朝南翻,朝北翻,结果都没有翻过去。当他终于落到一个空旷的峰谷,忽听从天外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猴子,你是翻不出去的,你永远也翻不出去!”又一阵笑声。猴子翻不出了,永远也翻不出去了!

曹禺这个戏剧故事,也许并不新鲜。但是,确实有一种它自身精神悲剧的象征性,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似乎他永远也走不出去了。这是他晚年心境的一个折射。但是,这个故事在哲学意义上同《雷雨》、《日出》是何其相似乃尔?人又是何等的可怜?这个故事是早年的人生感悟的继续、延伸和升华,类似鬼打墙,让人感到格外的悲凉。

三晚年悲剧性的意含

那么,怎样理解曹禺晚年的悲剧性呢?也就是说他的悲剧性在哪里?我们又从曹禺晚年的悲剧性得到怎样的启示呢?

其一,曹禺晚年的悲剧性带有时代悲剧和社会悲剧的性质。

这一点是不可回避的。全国解放后,一连串的运动,包括思想改造运动,直到“文革”,这不单是个“革”掉人的“命”,更是在制造“精神残废”。在这方面,我们还没有更深入的研究;从政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向度科学地研究一下人们是在怎样的运动(话语环境)中,导致这些作家的精神致残的。不是简单地义愤、怨恨和仇视,而是研究研究这样一代人的心灵致残史。从我的感受,我们目前仍然在承受这个蛮性的遗留的影响。这样的种种致残的手段,依然为有些人所袭用,在冠冕堂皇之下运用。

精神致残的最致命的一点,是让你失去“人”的尊严,失去“人”的人格。思想改造运动,就是“非人”运动。曹禺就是从失去“人”的尊严开始致残的,不论他最初的“认识”是怎样的动机,怎样的热情,怎样的真诚,但是,他开始了“自我矮化”,甚至“自我丑化”。

“解放”,无论从基本的民主要求和思想启蒙的角度,特别是人民当家做主之后,都应该是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对个性的尊重。但是,解放后,就逐步把知识分子,置于“被改造”的地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理论和做法,应当从理论和实践上得到清理。

如果说最初的思想改造还带有“温柔和善”“和风细雨”的面纱,批判胡适,批判《红楼梦》研究,已经是亮出“批判的武器”,反胡风,就同“肃清反革命”联系在一起。每一个知识分子,头上都悬着一把利剑。反右派,就更不要说了,那就更是一场“人人自危”的运动。

不仅是失去“人”的尊严,而且把“人性”的恶诱发出来,种种人性丑陋都表演出来,搅起人与人之间混战和批判。反右期间,处处是批判的战场,想出各样的名义竖起靶子。在这样的混战中,人的灵魂怎可能不扭曲,人的性格怎能不扭曲,人与人的关系怎不扭曲?当曹禺拿起笔批判胡风特别是批判右派的时候,无论他是怎样的动机和原因,一个当年充满人道主义广阔胸襟的人,却充当了错误政治运动的“打手”。这不是曹禺的罪过,但是却是曹禺精神致残的重要表现。我想,当时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精神风暴,才拿起批判的笔来。他首先伤害的是自己的心灵,那么才会伤害他人的心灵。

而这一切,使得曹禺在政治上胆战心惊,更谈不到当年的艺术自信了。

其二,曹禺晚年的悲剧性在哪里?

对一个伟大作家来说,最宝贵的是他的社会责任感,人类的良知。我对文学的理解是这样,文学的精神在于批判,在于那种渗透着良知的批判。曹禺的残废过程就是在这样的批判精神的削弱衰退的过程,所谓“胆子越来越小”就是这样的批判精神锐减的表征。

曹禺解放后所遇到的,就是他的那高扬的批判精神同极“左”路线下文化专制主义的矛盾。一方面是不断的运动导致他的精神残废,一方面是官场的腐蚀和诱惑,使他无法战胜自己无法战胜环境,导致他精神的苦闷。恩格斯曾经说到歌德:

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连歌德也无力战胜德国的鄙俗气;相反,倒是鄙俗气战胜了他;鄙俗气对最伟大的德国人所取得的这个胜利,充分地证明了“从内部”战胜鄙俗气是根本不可能的。恩格斯:《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古典现实主义》,《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页370。

在我们看来,当我们面对邪恶时,只要你是一个作家,一个人文主义者,你就决不能在精神上萎靡,在精神上屈服、退却。要有鲁迅那种“真的猛士”的精神,立于这天地之间。

对于作家来说,深刻的启示价值在于,只要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就不可回避他的历史的责任,这是文学的艺术的本性所决定的。不论是怎样的时代,怎样的社会,只要你从事文学和艺术的工作,你必须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甚至是人类的思考者和批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