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是很喜欢易卜生的戏剧的,而且他阅读和演出的剧目也以易卜生的剧作为最多。据曹禺说,他当时对易卜生的剧本不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是却从中“了解了话剧艺术原来有这么多表现方法,人物可以那么真实,又那么复杂”。曹禺喜欢易卜生的剧作主要是为他的现实主义精神所吸引。如鲁迅所说,易卜生“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这种向黑暗腐朽势力进行斗争的精神正是易卜生戏剧的精髓。易卜生透过家庭而提出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使曹禺打开了眼界,他正是从观察自己的家庭以及有关的家庭生活中写出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剧作。霍普曼的《织工》对他也有过深刻影响。他说:“那时我们演了德国作家霍普曼(Hautman)的一个戏,叫做《织工》,是写工人罢工的,最后失败了。这个戏给了我很大的影响。”颜振奋:《曹禺创作生活片断》,《剧本》1957年第7期。霍普曼原是个自然主义剧作家,但是《织工》却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它描写的是1844年西里西亚织工起义,其所依据的资料来自马克思的战友威廉·沃尔夫关于织工起义的报告。这个戏反映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展示了织工牛马般的痛苦生活,揭露了资产阶级的狰狞贪婪的面目。同时,它反映了织工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举行起义,英勇斗争,直到失败的全部历程。无疑,他在《雷雨》中写鲁大海,在《日出》中写那些打夯的小工,反映工人阶级的生活和抒发对工人阶级的憧憬,这些同《织工》的影响不无关系。这些戏,启示他注视着我国社会现实中的工人阶级的力量和发展的前景。
应当说,“五四”时期的作品给予曹禺的影响更大更深。他曾说:易卜生的作品“无论如何不能使我像读‘五四’时期作家的作品一样的喜爱。大约因为国情不同,时代也不一样吧。甚至像读了《官场现形记》一类清末谴责小说,都使我的血沸腾起来要和旧势力拼杀一下,但易卜生却不能那样激动我!”同上。“五四”新文学的主要特色即其敢于正视现实,勇于揭露矛盾和爱憎分明的精神。这也正是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的革命现实主义的普遍倾向。置身于革命的时代,面临黑暗现实的曹禺,自然对这种新文学倍感亲切。它不但喊出了他的心声,也点燃着他反抗黑暗的热情,培育着他同旧势力进行斗争的勇气。他说,在这些新文学作品中“我找到了反抗和叛逆的勇气。我懂得了当时的社会是不能与之共存的,否则只有被吞噬、死去”。而他读了《女神》更深深地被震动了。他说:“我被震动了。《凤凰涅槃》仿佛把我从迷蒙中唤醒一般。我强烈地感觉到,活着要进步,要更新,要奋力去打碎四周的黑暗。”曹禺:《郭老活在我们心里》,1978年6月20日《光明日报》。所以说,曹禺是一个在“五四”时期新文学战斗传统直接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他的剧作的现实主义精神同“五四”新文学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1928年秋天,曹禺进入南开大学学习,1929年又转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攻西洋文学。
在清华大学读书期间,他的戏剧视野更加开阔了。他把很多精力放到研读外国戏剧上。他几乎整天躲在图书馆里,并且写下他的读剧笔记。他热衷于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作品,他格外喜爱埃斯库罗斯作品的雄伟而浑厚的风格,他从欧里庇德斯的悲剧中学习观察现实的本领以及现实主义表现方法。他把原文的莎士比亚全集用心通读了一遍。他还读了萧伯纳、高尔基的作品。契诃夫的剧作使之倾倒,他醉心于契诃夫那种寓深邃于平淡的艺术风格。契诃夫的剧作,使他看到了一个戏剧的新天地。此外,他还广泛涉猎了19世纪英、法、俄等国的作家作品。据说,他在写作《雷雨》前已经读了几百本中外剧作。
杰出的艺术创造绝不可能在贫瘠的艺术土壤里诞生,而深厚的文学修养是艺术独创的必需条件。他的创作准备似乎已经初步完成了。
南开中学毕业后,他就开始酝酿着《雷雨》的创作,多年来这个尚未诞生的艺术婴儿就在母腹里躁动。无论是周朴园、蘩漪,还是周萍、周冲,还有鲁大海这些人物,都有他们真实的影子。有的人物令其愤怒,有的令其同情,有的令其崇敬,有的令其憎恶。《雷雨》的人物和情节伴随着被压抑的愤懑的感情潮水向他涌来,好像一个抓牢他心灵的魔。他心中升腾着不可抑制的热情。他按捺不住,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喷发他积郁心头的夏日中天般的炽热,呼喊出他内心蕴蓄的闪电雷鸣。他终于躲在清华大学旧图书馆的杂志室里,不舍昼夜地在那里忘我写作,几乎忘记了学校里上课的钟声。他前后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于1933年写完了他的《雷雨》。四五年来朝思暮想的心事终于凝聚出艺术的结晶。只有付出巨大劳动的人才体味出创作的欢愉和战斗的兴奋,他几乎沉浸在这处女作的幸福之中。“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曹禺:《雷雨·序》,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
《雷雨》的问世,宣告着一个戏剧家的诞生!
曹禺是在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精神影响下,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哺育下,开始他的创作道路的。他是带着南开新剧团的革命传统,带着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带着一颗热爱戏剧的事业心,投入到进步话剧运动中来的。在我国还很难找到一位剧作家像他一样,从15岁开始参加话剧演出,23岁开始话剧创作,专心致志地从事于中国新兴的话剧事业,把毕生的精力都献身给建设人民自己的话剧艺术的伟大斗争。曹禺的话剧创作直接服务于伟大的人民革命的斗争。他的现实主义的剧作具有独特的风格,在中国话剧史上形成了一个流派,奠定了中国话剧的现实主义传统。他的杰出的话剧艺术,丰富着中国话剧的宝库,凝聚了宝贵的创作经验。深入地研究曹禺的戏剧创作及其发展道路,将有助于繁荣社会主义的话剧创作,有助于总结“五四”以来话剧创作的历史经验。
附录:
南风曲
万家宝
序歌
朝阳溶化了湿雾弥漫,
远山映出紫绿参半。
滟滟的流波灌溉原野田禾,
温旭的日光笼射屋顶林巅。
一
这时轻飔飘荡在深林里,
透过密密的叶隙射进条条阳辉,
树荫下茵茵的丛草托了阳光的斑点,
阳光的斑点在丛草梢头簸荡翻飞,
粗胖的村童斜倚草屋独坐。
一窝恶犬争着,
舐吸撇成八字的黑腿。
他粗糙的厚手无意地玩弄墙旁小草,
远瞭着林外无际的田禾,
眼神儿随着绿浪伏起来回。
啊,这林中的草香是这般迷人,
揭面露出浅笑微微。
他觉得腹内是这样饱满,
然而还似少,少了一件什么要去寻追!
怎么,满心蓄藏着轻快与甘适,
心窍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昏昧?
今朝啊,今朝的林野,
是这般静默,
恰似一湾溶溶的流波。
风习习,
草莎莎,
倦了的林儿是这般静默,
真奇怪,
偏偏心儿像小鹿似的奔跃!
村童低着头沉思,
曲膝支着扶腮的臂膊。
微动的林巅,静息的云峦,
绿野是这般酣适沉默,
呆笨的村童昏昏地坐。
二
南风起了,
南风吹!
南风摇动静息的密叶,
草上的闪光波澜迂回。
顽嬉的柳絮打着草儿狂奔,
草梢的银浪却追着团絮飐飞。
南风起了,
南风吹!
风儿送来一片湿土的香味。
习习,吹!
风儿是这样新鲜!
习习,吹,
沉思的村童渐渐歪首熟睡。
南风吹,
静静悄悄,
只有一个卧犬偈尔戏吠。
其余的滚地跳扑,
他们时尔四爪仰天,
时尔挨倚这睡人儿的脚背。
南风吹,
静静悄悄,
林乌在绿荫里倦睡;
南风吹,
静静悄悄,
蜻蜓儿贴着水面低飞。
南风吹,
南风吹,
吹得睡灵儿出了躯窍,
吹得睡灵儿飘飘摇摇,
飘呀飘,摇呀摇,
飞过林际,
飘近溪水。
凉飔拂着鳞鳞的波,
轻飘的灵儿随着旋涡转徊。
轻轻地飞,
静静地飞,
轻轻地,静静地,
睡魂儿是这般迷醉!
三
飘入阴影,
飞过阳光,
荡进一片池水灏濒,
石阶上
跪着娴静的女儿在洗捣。
柳条轻拂她纷披的长发,
圆白的手腕在拧绞。
青茵映衬雪白的裸足,
唇边漫歌抑扬的村调。
“啊,这娃娃是我在那里见过,”
村童的心灵不自主地飘渺,
“这般柔媚,
这般美貌!”
他一步一步移近洗衣的石。
惧、喜、狂、羞,噤住他的口舌悄悄。
微弯的躯干倒映入池塘,
圆壮的肩胸留画水上。
波头映着一副清晰的轮廓;
波面上却找不出眼鼻的模样。
啊,微漪中模糊地、闪动着一对笑涡,
一对笑涡,是这般圆活,——啊,圆活,
真像亮滑的水泡,
恍惚在秋雨滂沱。
筒柔的歌声乘风飘荡,
她低哼着迷人的村歌。
圆白的手臂重重地搓捣,
洗水滴入池塘变成纤巧的水涡。
她一捣一团淋漓的衣裳,
一捣一团淋漓的衣裳,
这便奏着歌调的节拍: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一击一闪圆白的手膀,
当当,无定的灵魂,圆白的手膀,
当当,迷失了——梦乡,手膀……梦乡,
手膀……
四
他揉揉蒙眬的睡眼,
抹去嘴角的口浆。
他是这般迷离,
闪耀的黑眼疑虑向天边遥望!
当,当,当当,
怎样依然留在耳旁?
啊,当,当,当当,
原是半山禅寺的钟响!
当,当当,当!
幻梦还是虚茫。
当,当当,当!
暗影儿终是恍恍。
愁闷锁着深黑的粗眉,
他无端地痴立呆想。
当啷,当啷!
蓦地他拿起草鞭
乱抽吠犬呼吼;
当唧,当啷,
少刻他又凝视溪水,
默默地低头。
村童似这般颠狂,
追到田野,像是时候,像是希望,
果然,南风送来一片隐约的音声,
断断续续,在田野间回还,飘荡。
“来啊同花来
……恍恍!
不久啊,……
残花……
……土冈!
从此永不随花去,
且停留……且停留……
让花去,
飘飘,恍恍……
不久啊……不久啊……
……残花……土冈,
残花……土冈……”
暮色里钟声土庙的依稀,
——啊,当啷!当啷!当!
啊……残花啊……土冈……残花啊……土冈……
——当,当啷,当,当,当!
(载《南开双周》1928年5月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