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禺剧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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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胆剑篇》论(3)

从会稽之战到夫差之死,其间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作家从正面来概括吴越两国交战兴衰的历史,展开了两国之间历史生活画面。这种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规模,无疑显示出作家的勇气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它所概括的主题也是巨大的。它不仅要揭示出吴越两国战争的正反两个方面的历史教训,而且企图揭示推动历史前进的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它既要把吴越两国的著名历史人物的性格再现出来,还要表现出那些庶民奴隶的英雄性格。这样的构思任务显得更为艰巨复杂,这就远非创作家庭剧的经验所能驾驭了。但是,作家仍然以杰出的艺术才华较好地体现了构思企图。在组织情节上,作家把错综交织的历史事件化为波谲云诡的戏剧冲突和戏剧场面,其特点是既有长江万里大起大落之势,也尽曲折起伏之妙,既看出历史事件的主要关目,又在主要关目中虚构出动人的情节和细节。第一幕,作家从会稽之役写起,但却选择越国战败这一特定情势,由此开掘了历史的冲突。这一起势就非同凡响。在勾践被俘的极度危急的严峻历史气氛中,围绕着勾践生死的命运,作家以其飞扬的艺术想象组织了一系列精彩的戏剧冲突和场面。不但写了吴国同被侵略的越国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也写了吴国内部的矛盾。这些冲突所体现的历史情势是真实可信的:越国虽败,但民气可畏,君臣不屈,于劣势中写出未来胜利的因素;吴国虽胜,但君傲臣争,残暴掠夺,胜利中却蕴藏着失败的根苗。第二幕仍然围绕着勾践的命运,写勾践三年侍吴之辱。是杀是放,在勾践生死未卜的命运上所形成的戏剧冲突,仍然是十分紧张而曲折的。第三、四幕写勾践返国以后的十年生聚教训,着意突现人民的自强不息,虽有许多精彩场面,但情节平出多枝,较前两幕稍逊一筹。但大体上仍写出了勾践卧薪尝胆的事迹。最后一幕颇有江流急转之势。此幕牵涉历史事件较多:黄池会盟、伍子胥赐死、夫差自刎,于史实改动较多虽是缺点,主要是缺乏艺术的开掘,显得收束仓忙,不够从容。但整个剧情的组织仍然显示出作家的巨大魄力,对吴越间这一段强弱胜败的转化历史作了高度的概括,把三十年间的主要历史事件都赋予舞台形象,塑造出如此众多的人物,这样气势恢阔的大手笔,都非曹禺过去剧作可以比拟的,可看出作家艺术探索的勇气。

表现在人物性格塑造上,适应主题和剧情的需要,作家主要采取粗线条的写意手法,赋予人物以强烈而鲜明的性格动作。

如果说,曹禺过去善于用精雕细刻的笔触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那么《胆剑篇》则主要采用了类似中国画的写意笔法,在粗线条的勾勒中,几笔写出人物性格,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作家往往将人物置身于尖锐冲突中,赋予强烈的性格动作。细心的读者可以读到,作家在许多地方都注明了人物的动作。如夫差砍石,就是夫差在特定的尖锐冲突中的性格动作。先是伍子胥同他意见相悖,使他建碑纪功的兴头遭到打击,满腔火气。继之,他原想不杀勾践召令勾践谢恩,但是,勾践不但不知谢恩反而骂他不义不勇,这就使他更加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下令斩勾践之首。而此刻却传来越国五千壮士冲出包围的消息,就使他欲杀勾践而不能。于是,他“顿时心中恼怒起来”,憋着满腔火气不知向谁发泄。如曹禺所说:“我只觉得在当时情况下,夫差一肚子火要发泄,他必定会一剑砍在崖石上。”所以说,这一剑是夫差“这一个”非砍不可的典型动作。而这一剑像雕塑那样刻画出他那骄横恣肆、喜功贪杀的性格,它要比多少语言都更深刻地揭示出夫差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写勾践,如他要拔出镇越神剑,痛不欲生地自刎,不忍王孙雄侮辱而用马鞭抽打着石墩,握断玉圭,都是勾践这个倔烈性格的动作。即使一些次要人物,甚至是无名人物,作家也善于以强烈的动作造成强烈的戏剧效果。如中年汉子的献稻牺牲,小女孩为父喊冤,施姑娘挺身而出等,这些犹如造型艺术中的描写手段,在瞬间的强烈而鲜明动态造型中,给人留下深刻的性格印象。我国古典小说如《水浒》等就善于透过人物的动作来刻画人物性格。《胆剑篇》根据整个艺术构思的需要,吸收了这样的描写手法。这样,不仅便于勾勒出古代人物的历史风貌和性格特色,而且能用不多的笔墨雕刻出众多人物的性格特征。

曹禺过去就以描写火爆的戏剧场面见长,而在《胆剑篇》中又有了新的发展。他所描绘的场面,宏伟壮观,既具有历史的气氛,又有着民族的气魄。

作家善于通过场面描写,勾勒出浓郁的历史气氛,把人带到历史的冲突情景之中。如第一幕写越国战败勾践被俘的场面,大幕拉开,就呈现出火和血交织一起的悲壮的历史图景。它好像具有音响、动态的巨幅油画,气势壮阔。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乌云盖野,浓烟滚滚。杀声,哭声搅成一片,钟声磬声震撼人心。一面是吴军的掠夺放火,杀气森森,一面是越国百姓跪在禹庙前面候见勾践,宁死不屈。仇恨伴随着熊能大火一起燃烧。在这历史画面中所透露出来的历史声音是:“越国是镇不住的。”作家不但善于描绘出宏伟的历史画面,而且选择具有典型历史特征的诗歌、民俗来渲染历史的气氛,增强戏剧的效果。如第二幕,作家为了展示在强吴占领下越国人民走投无路的痛苦和悲愤所描绘的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田野龟裂的大旱景象,已够令人触目惊心了,而竹管的呜鸣,更突现了沉郁感人的悲惨情景。这时,作家又选择《诗经》中的《鸱鸮》作为黑肩的哀歌,便抒发出人民痛苦的心声以及对侵略者的怨愤。这支歌既渲染着典型的历史气氛,又加强了戏剧的冲突。此外,如太辛爹披散着头发,身束白茅,打着旗幡,敲着乐器,带领百姓祈雨的场面,还有行衅鼓之礼的场面描写,不仅加强了场面的历史的真实感,而且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民族色彩。

《胆剑篇》气势恢阔雄浑沉着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民群像的塑造。作家把他的热情个性熔铸在那些抗暴反虐自强不息的人民群像的血肉之中,化为胆的颂歌、剑的诗篇。

在《胆剑篇》的创作中,作家努力开掘人民群众的历史主动精神,探索表现那些无名氏的历史作用和英雄气概。因之,他塑造了苦成、鸟雍、无霸、黑肩、施姑娘的形象。在这些群像中体现着一个弱小民族不可侮的骨气和一个战败国不可征服的志气。这些形象,对于形成整个作品的雄浑气势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作家试图把这种蕴藏在庶民奴隶中的民气表现出来,凝聚而为赞美胆剑的正气歌。苦成老人的形象,可以说是胆的精魂,剑的化身。在他身上既有胆的美德又有剑的勇敢。他冒死拔剑,临危献剑,以命保剑,以身殉剑。他那永不屈服,自强不息,赴汤蹈火的精神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奴隶鸟雍,一腔憨直,浑身是胆,他反抗到底义无反顾。他在苦成崖上磨剑砺志,他的祷告凝结着越国人民的坚强意志:“这十五年,越国人每年都要在你的苦成崖上磨一次刀剑。你看崖石都磨出了深沟。崖石啊,你好比苦成老爹铁硬的骨头!这剑上的钢锋啊,你好比苦成老爹望着我们的眼睛!……”这些都汇合起来,形成整个作品的浩荡正气。即使那些过场的群众人物,都汇合到这胆和剑的正气之中,使《胆剑篇》成为一曲气冲霄汉的人民的赞歌。

在《胆剑篇》的艺术创造中,几乎得到一致称赞的是它的语言艺术。作家适应作品的内容创造了既有自己风格特色又有着历史感的舞台语言。张庚曾说:“他的历史人物口中的语言,叫人听来既没有现代化的感觉,却又平易好懂。他有非常富于戏剧性的警策简练的语言,……既古朴又口语化,既凝重又热烈。”张庚:《〈胆剑篇〉随想》,《文艺报》1962年第1期。而且他的语言声调铿锵,更具有诗意,有时干脆用分行的诗句来写。如勾践的长篇独白,就是富有哲理的散文诗。

四“新的迷信”的束缚

当人们肯定《胆剑篇》的巨大成就时,也曾指出它的弱点。有人认为,《胆剑篇》“许多地方是动人的,许多地方是引人深思的,可是没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或者说它“似乎缺乏一个贯穿全剧的深厚思想”;或认为它“人物不集中,情节不集中”,“吃了笔力分散的亏”,等等。这些批评都接触到作品的弱点,但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是造成这些弱点的原因。如果揭示出造成这些弱点的根源,将会引出必要的历史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