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禺剧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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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蜕变》论(1)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整个祖国燃起抗日的烽火,人民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在中国共产党坚决抗日的主张下,逐渐形成了一个广泛的争取民族解放的民族统一战线。

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关头,曹禺的创作道路跨进了第二个阶段。正如八年抗战历尽了艰难曲折的道路,曹禺的创作也是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前进的。抗战初起,他的爱国热忱使他的创作直接服膺于抗日战争的需要。为动员全民抗战,他先和宋之的合作写出了《黑字二十八》(又名《全民总动员》);继之,又创作了《蜕变》。这些,都被人称为“抗战剧作”。随着斗争形势的变化,特别是国民党采取了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推行其一党独裁的专制主义,使曹禺对现实的认识更加清醒,思想更加沉实。他始终保持着对艺术的探索精神,写出《北京人》和改编出《家》那样的艺术佳作。

值得重视的是,在这个阶段中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党的影响,特别是周恩来同志多次找他谈话,给他以莫大的鼓舞和力量。他曾多次满怀深情回顾周恩来同志对他的关怀和教诲,说:“在重庆时总理对我们就很照顾。共产党不是有三个法宝吗?这第一个法宝叫统一战线,很重要。有些进步和不喜欢国民党的人都肯到总理当时在重庆的办事处去。从三八年起我第一次见到总理,就对他佩服到极点。他知道我们当时的处境很困难,第一是吃得不够,穿得不行,重庆夏天热得受不了,冬天冷得受不了,又不生炉子。他经常找我们谈谈。那时虽然国共合作,和总理接近还是有危险的;但是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不怕死,不怕威胁,跟蒋介石对着干。后来国民党的作风越来越恶劣,我们对当时的政府越来越失望。那时对国家和自己的前途还能保持信心,很感激周总理。”赵浩生:《曹禺从〈雷雨〉谈到〈王昭君〉》,《七十年代》1979年第2期。因之,在党和周恩来同志的影响下,他的思想和创作都出现了前一阶段未曾有过的新的因素新的特点。

1937年“八一三”后,他随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巡回公演,经过长途跋涉到达长沙。年底,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成立,他被推选为理事。1938年2月,他又随学校西迁到达重庆。1939年4月,该校又奉令疏散,搬到川南一个偏远的县城江安。

在这样动荡流亡的生活中,作家为神圣的抗战事业所激励,为了迎接第一届戏剧节,他参加了《黑字二十八》的创作、导演和演出工作。写作时正值武汉失守前夕,因此,“总动员来参加抗战工作,打破日寇侵略的迷梦”,“肃清汉奸,变敌人的后方为前线,动员全民服役抗战,成为我们写作的主题”。曹禺:《黑字二十八·序》。其时,大批优秀演员都集中到重庆,“戏剧节”演出委员会为他们创作这一剧本提出一个人数众多的演员名单。因之,“为了这样奢侈的演员名单来写剧本,却并不是容易的事,这需要庞大的题材和细心的安排”同上。。根据演员情况写作是这个剧本创作的一个特点。曹禺和宋之的不但是编剧而且兼任导演团导演,曹禺还扮演了夏晓仓这一角色,由此可见作家的抗战热情。当时参加演出的演员有白杨、赵丹、张瑞芳、舒绣文、沈蔚德、刘厚生等四十多名演员,阵容强大,蔚为壮观。

《黑字二十八》的剧情曲折跌宕,它写一个代号“黑字二十八”的日本间谍打入我抗日后方进行破坏活动。他专门破坏抗日团体向敌人后方派遣人员的计划,并且收买汉奸进行暗杀活动,最后,为抗日团体破获逮捕。透过这些情节,歌颂了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和将领,也歌颂了爱国青年如韦明、耿杰、夏迈进等。这些青年怀着“救祖国的决心”和“对日本鬼子的仇恨”,积极报名到敌人后方去,并投入为前线士兵劝募寒衣、慰劳伤兵、救济难民的工作。同时,剧本还嘲讽了那些“以抗战做幌子的无耻之徒”,揭露了沈树仁那样出卖灵魂为敌效劳的汉奸。这个剧本人物较多,又追求曲折惊险的情节,致使人物性格淹没于纷繁的头绪之中。揭露现实则不能深入底里,讽刺又多偏于表面现象,但作家的抗日热忱还是值得肯定的。

《蜕变》是作家满怀热情写的一部为抗战服务的力作。特别是在抗战初期的作品中,它应属于优秀作品的行列。洪深曾说,“如果我们打算推荐十部必须阅读的抗战剧本的话——如果自己限制数目,不使超过十部的话”,他认为《蜕变》就是其中的一部。洪深:《抗战十年来中国戏剧运动和教育》,《洪深文集》第4卷,页234。

这部剧作首次公演前便遇到国民党中宣部的刁难,他们以审查剧本为名百般挑剔,妄想把它扼杀在摇篮之中。担任首次公演的是国立戏剧学校的师生,由张骏祥导演。他们怀着抗战热情,克服重重困难,从江安乘船到达重庆。而国民党当局极为冷淡,不给安排住宿,只得住进一家歇业的浴室里。紧接着便是审查委员的恶意挑剔,勒令修改,否则,不准演出。几经斗争,才得以公演;一经公演便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参看沈蔚德:《回忆〈蜕变〉的首次演出》,《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辑。后来这个戏由抗敌宣传队演剧第四队、第九队、新中国剧社分别在柳州、长沙、昆明等地演出,都很成功。1941年,在上海“孤岛”,苦干剧团演出《蜕变》的情况尤为感人。据记载,“第一场演出,就引起全场爱国热情的高涨,台词不断为雷动的掌声所中断,剧终以后,连续谢幕三次,很多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激动得流了泪。《蜕变》的演出,经过整整一个月连续满座以后,到11月12日孙中山先生诞辰这天,观众的爱国热情出现了新的高潮:当结尾剧中人丁大夫向抗日战士讲话时说到‘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凡引《蜕变》中文字,均出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的时候,池座里大声地喊出了爱国口号,一时整个剧场都沸腾起来,闭幕以后,观众还不断鼓掌,许久都不愿意离开剧场。这种情形,当然不能不引起租界当局的注意,到第二天,工部局就横暴地对《蜕变》发出了禁演令”柯灵、杨英梧:《回忆“苦干”》,《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第2辑,页350。。由此,可以看出《蜕变》反映了广大人民抗战爱国的心声,在广大观众中起到鼓舞抗战的作用。

《蜕变》问世后,许多评论都肯定了作家的抗战热情;但是,在许多问题上却缺乏实事求是的分析,评价欠公允。

《蜕变》的创作,标志着作家终于在民族战争的伟大现实的激励下,跨过了《原野》,又在他的创作道路上迈开了坚实的脚步。急剧变动的战争形势和国统区污秽不堪的混乱局面,在作家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伟大的人民抗战的热潮,特别是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和行动,使作家充满了对未来胜利的信心和乐观。可以说,作家还从来没有像《蜕变》这样更直接地提出现实中的政治课题,也没有像《蜕变》这样更直率地提出他的政治理想和希望。

在《雷雨》、《日出》中,他反映的都是迫切的社会课题,更多的是在道德伦理学的范畴抨击黑暗的社会制度。揭露虽是相当深刻的,但他还未能从政治上透视现实。憧憬光明,渴望阳光,也未能在政治上提出具体的目标。《蜕变》尽管有着它的弱点,但作家把探索现实社会的触角伸进了政治的领域。这的确标志着作家政治觉悟的提高,也是《蜕变》中可宝贵的新的因素。

许多评论指出,《蜕变》的成功“在于它对于‘旧的恶的’暴露和抨击”,“揭露了抗战中国统区一些动摇分子和腐朽人物”。我们认为,这样评价是片面的。但只就《蜕变》的暴露和抨击而言,也应当看看作家是怎样进行的,它究竟表现了怎样的特点;同时,还应当联系作家的创作发展和抗战初期戏剧创作的状况,才能做出更恰当的评价。

从抗战爆发到1939年,戏剧创作还是比较活跃的。以形式而言多采取活报剧、街头剧、茶馆剧等;以题材而论,或呼吁团结抗敌,或打倒汉奸卖国贼,或歌颂军民浴血奋战的事迹。这些多系急就篇章,服务于抗日宣传。在这些作品中真正接触抗战中腐败现实的剧作为数寥寥。有人曾指出,在1941年前的剧作中,“当抗战的火花使作者眼花缭乱之际,以政治口号代替了现实描绘,是在所不免。但作者们对抗战的欢呼、拥抱,其激越的情绪是跃然纸上的。但从第二年起,我们逐渐地就收获些坚实的东西了”田进:《抗战八年来的戏剧创作》,1946年1月16日《新华日报》。。而《蜕变》就是较早“收获”的“坚实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开讽刺抗战现实之先声,对后来的讽刺喜剧都有着它的影响。

像《蜕变》这样通过一个后方省立医院的腐败来揭露国民党机构中徇私枉法、因循怠惰、投机倒把、贪污舞弊的作品,在那时戏剧创作中还是罕见的。

作家在第一、二幕中展现了一幅令人愤懑的讽刺画面。一方面是前方战士浴血战斗,一方面是不顾伤兵死活的混乱局面。这个医院“仿佛成了一座积满尘垢的老钟”,怠惰迟缓以至索性不动,弥漫着沮丧失望的空气。

作家把这种腐败的现象追索到官僚机构上,猛烈地抨击了院长秦仲宣和庶务主任马登科这些腐朽人物。秦仲宣是一个典型的贪官污吏。他操着医院的大权,为所欲为,全然置公事于不顾。在用人办事上,“但凭他一时的利害喜怒为转移”,凡下属能拍马逢迎者,便得到信任;不得他的欢心的,就只能混死等死。谁要肯负责任,反而遭到他的训斥。他任用自己的外甥马登科做庶务主任,专为他囤积居奇,做大米的投机生意,大发其国难之财。而马登科也依恃着院长的庇护,任意越权,肆无忌惮,为非作歹。就这样把个伤兵医院搅得乌烟瘴气。秦仲宣整天和他的太太“伪组织”打牌跳舞,寻欢作乐。“伪组织”过生日,“大有‘全民动员’之势”,请客送礼,不一而足。马登科还特意为之操办“俭德席”,实际上是让大家出钱为院长太太过生日。但是,他们却把医院严重缺药的公事置之不理,催药的电报几经延宕,迟迟不得发出。秦仲宣竟然命令“药方减半配”,全然把伤兵的生命视为儿戏。当陈秉忠忠实尽责要求催药,却遭到痛骂。就在这个医院里,“整天就是这种鬼事鬼人鬼把戏,抗战仿佛是人家的事,我们只要整天坐在这儿淡闲天,鬼画符,事事嚷没办法,事事就可以不办了”。

作家在揭露这些腐败现象时,正面提出了一个官吏问题。他借丁大夫的口指出:“中国如果要想翻身,抗战中的官吏是要负起责任来的。”与此相联系地又提出一个法治问题,“在此地‘法’既不能制滥私,励廉洁,偏偏院长嘴里时常谈起法治精神,侈言‘行政不该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而自己实施起来正是,‘行动自行动,法律自法律’,似乎在势当权的人,只需说说了事,对于‘负责’,‘守法’两点,自己绝对无需以身作则,推己及人的”。这里反映了作家民主的法治观点和民主政治的诉求。当作家从这样一个政治角度揭露黑暗现实时,就显示了作家鲜明的政治倾向性,也触及黑暗政治的某些本质方面。有人说,《蜕变》对腐朽现象的抨击,“没有联系到国民党反动派全部政府机构的糜烂情况”,“而是把它当做一个偶然的个别的丑恶现象来加以处理”。这种批评并不全面。如果说作家还没有把官吏问题、法治问题提高到政权高度来看,是正确的。的确从整个作品倾向看来,作家觉得只要革除了旧官吏而代之以新官吏,便会执行法制了。殊不知不砸烂旧的国家机器,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贪官污吏和法治问题的。但是,《蜕变》仍然从一个省立医院的腐败暴露了国民党官僚机构的普遍腐败,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在某些方面揭露得是相当深刻的。从作家敢于触及时事来说,表现了他的勇气和热情。正是由于触到国民党政府机构的痛处,他们才百般阻挠,直到加以禁演,这正说明《蜕变》的战斗性。

《蜕变》的成就不仅在于对腐朽现象的揭露,在我们看来,能足以表现作家思想进展和艺术探索的,倒在于对“新的生命”的歌唱上。而这方面的大胆探索,反而为文学史家所忽视了,并且留下若干不公允的批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