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有幸结识了一批青年作家。这批青年作家引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批青年作家他们都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上山下乡,饱经磨炼。在和他们年纪相差不多,而生活过得比较舒适的青年中,却开不出像样的一张名单来。我决不是说只有当作家人生才有意义,而是想证明正是由于他们经受了许多磨难,对社会、对人生都看得更深刻了,胸中集聚了许多感情,想用笔表达,一发而不可收。
我还在一个单位做过这样的调査,一场浩劫之后,“牛鬼蛇神”的子女中,老实肯干、有出息、有一技之长的,相对来说,比“红五类”和干部的子女要多。我有一个朋友,当初妻子被逼自杀,他被“造反派”抓走,三个孩子无人照管,每天喝玉米糊糊充饥。“四人帮”一垮,三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大学。有个作家的小孩调皮捣蛋,功课很坏,他父亲突然遭到批判,他在小朋友中受到了歧视,每天闭门不出,功课迅速好起来,并跳级成了全校的尖子。
我丝毫不主张为了让青年成名就施以灾难。在十年浩劫的年代,大量人才被压抑着,摧残了几乎一代青年的灵魂和肉体,这样的悲剧岂能重演!但是并不等于说今后每一个人都不会遇到逆境,世界并不尽善尽美,身处逆境怎么办呢?这是值得苦苦探索的一个问题。
在深切的痛苦中变得绝望了,是怯懦者;在深切的痛苦中聪明起来,才是智者。在人生的江流上哪里有怯懦,哪里就有耻辱。这里的勇敢当然不是指去杀人放火。面对人生,要在意志上,思想上,心灵上做一个强者。
难道会有什么“命运”吗?它是对灰心丧气者的捉弄,是走过来的失败者对过去的一种自己骗自己的寄托。驾驭命运的舵是不相信命运的,它要一直奋斗下去。到关键的时候甚至要紧紧捏住命运的咽喉,不让它把自己毁掉。
正如“愈概括就愈具体”这一条创作的规律一样,生活中也是有许多抽象的东西,这是人生的“核儿”,生活中的真谛。不管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核儿”是不会变的。因此,用理想来解释生活,就显得灰溜溜,令人泄气;用生活来解释理想,就生气勃勃,五彩缤纷了。理想是生活的黄金,而只有具备像淘金工人在沙里淘金的毅力,才能找得到这生活的黄金。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对人生失去信心,对生活失去责任感。背叛生活,就是背叛自己。还有比背叛自己更叫人悲哀的事吗?
任何个人的悲剧都离不开整个的时代和社会,因此要科学地认识社会和人生,推进社会的改革,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实现思想解放。有人喜欢只从书本上广解历史,一旦看到活生生的历史就被吓坏了。岂不知只有通过自身去了解历史,才能把人生这本书读活。
“一个人的将来差不多总是操在他自己的手里”。对于意志薄弱的人,人生就像一根细绳,在专制、愚昧、冷酷、虚伪面前变得非常脆弱,很容易被碰断。而意志坚强、神经粗硬的人,人生的钢绳越拧越紧,越捶越硬。当然,人生是有许多站头的,每到一站允许转弯,但不能倒退,即使成螺旋形也得向前进。
人生也同历史差不多,有人把历史看得很严肃,有人把历史当成儿戏。嘲弄历史的反被历史淘汰;付出了血汗的,被历史记录下来。
人生也和历史一样喜欢捉弄人,喜欢同人开玩笑。本来应该叫人笑的,却常常叫人哭;本来应该叫人哭的,却常常叫人笑。因此我们在生活中要有勇气,要有主见。
“怀疑”也好,没有“绝对权威”也好,并不全是坏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怀疑是人的一种高贵的品格,是通向真理的阶梯。不怀疑,牛顿发现不了万有引力;不怀疑,瓦特发明不了蒸汽机;不怀疑,爱因斯坦写不成《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不怀疑,人类也还在節毛饮血。
我们所以热爱生活,并不因为它是一首完美无缺的牧歌。相反,倒因为它更像波澜壮阔的大海,有激流,也有平静如镜之时。
真话难说
一位尚不足60岁的作家住进「医院,经过一系列现代医疗技术的检查,确诊为晚期肺癌。已无法做手术,也没有必要了。家属却坚决要求医生给开一刀,不能白甶地等死。现代医疗技术无论多么先进,终归是隔皮看瓤,打开后万一还有希望呢!把毒瘤多少切去一点,总比一点不切要好吧?更重要的是为了安慰病人。家属告诉他是肺里长了个良性小瘤子,如果不做手术,关于良性的谎言岂不就得戳穿?家属还请求作家协会出面,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医院给实施手术。于是我们也加人撒谎的行列。医生虽然明知手术对病人有害无益,也只能答应病人家属和所在单位的请求。因为他们也是撒谎者,从一开始就和家属向病人隐瞒『真实病情。哪一个癌症患者的家属不是这样做的呢?
从谎言变成行动,病人的身体被切幵了,跟医生预料的一样,决无手术的可能了,原样又缝合起来。绝症在身的病人又[丨挨了一刀,损伤了元气。得到的只是一句新的谎言:手术很成功,很快就会好的。
所有到医院看望他的人不仅重复着家属提示的#谎言,还即兴创造出一些新的谎合包括他家的小孩子,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态说着大模大样的谎话。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有什么不安。相反倒有一种神圣感,一种悲壮感。都在扮演保护他的角色。大家心安理得地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是为了他好,怎么骗他都没有关系。
自以为比对方强大,可以撒谎。出于同情对方,为了让他高兴,也可以撒谎。
他的生活被谎言包围着,也许他的余生就得靠这些谎言支撑着。
他的精神居然真的好转起来,要求看文件;给医生写了感谢信;提出了病好后挂职深人生活的计划;要求再分给他一套房子,他的孩子多,巳经给过他两次房子都不够用的;要求专业职务评定委员会把他由二级作家升为一级作家……他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人们无法拒绝一个不久于世的人。这些应允又是不可能马上都能兑现的。正因为用不着兑现的,别人才答应得那么痛快。
为什么欺骗一个快死的人就不觉得是缺德呢?因为说谎的动机是善良的。是诚实的虚伪,是诚诚恳恳地在说谎。深恶孩子说谎的家长,同时又教孩子撒谎。其实也难得有自己从不撒谎的家长。
有人喜欢这样标榜自己你什么时候听我撒过谎?”这本身就是一句漂亮的谎言。在文艺作品里形容正面人物的正派总是用“他从不撒谎”这类的套话这又是一种貌似豪迈的谎言。人不能没有真诚。即使是最无耻的骗子,也有知心朋友,也有说真话的时候。同样,什么时候生活中又真正禁绝过谎言呢?
我想找到一种关于谎言的权威解释,却意外地发现许多不朽的人物都说过一些关于谎言的好话:英国人文主义者阿谢姆说:“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谎言,比伤害人的真话要好得多。”法国作家法朗士说:“若是消失了谎言,人类该是多么无望无聊无趣呀!”拒绝任何宗教,宣布上帝已经死了的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从来没有说过谎的人,不知道真实是什么。”法国道德家沃夫纳格说人人生来是纯真的,每个人死去时都是说谎者。”够了,再举下去就有点儿“谎言广告”的味道了。恶意的谎言应属造谣、徘谤,不在此列。
美国作家冯纳古特说:“人需要好的谎言,可惜好的谎言难逢,烂的谎言太多。”一个欧洲大作家到政府禁止垂钓的地方去钓鱼。而且向旁边的人瞎吹:“昨天我从这儿钓了8公斤!”正巧瞥察走过来,要按他自己坦白的数字罚款。这位作家说:“先生,你不能罚我的款,我是作家,虚构是我的工作。”这算不算冯纳古特所喜欢的“好的谎言”?
那么,人们也可以把成功的创作、美妙的想像视为“好的谎言”。
尽管人们推崇真话,还是搞了一个“愚人节”,其实就是说谎者的节日。大大方方地享受说谎的快乐和被谎言欺骗的快乐。
有人称作家为“人精”,这位患晚期肺癌的同行,怎么会听不出或看不出大家是在骗他呢?病长在他的身上,即便别人能骗得了他,他的身体、他的感觉还能欺骗他吗?
人,也许更多的是对自己撒谎。所以“人才离自己最远”。不愿或不敢正视的事实,就宁愿相信它不是真的。
一个平时最瞧不起他或者是他最瞧不起的人,听说他得了绝症,到了医院跟他和解,不慎说漏嘴,捅穿了窗户纸。他奇迹般地开始昏迷,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是真话害了他,还是谎言害了他?是被欺蒙地活着好呢,还是明白真相后死去好呢?
在为他治丧的日子里人们还议论几句,不久便没有人再去想他了。
人为什么要说谎
一对和和美美的年轻夫妻突然吵得天昏地暗,使邻里们想装聋作哑也不行了。我明知夫妻间吵架外人越劝就会吵得越凶,还是走了过去。人家打翻了天,再坐视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孩子用母亲叫他买油的钱做了他用,且说谎。女人向男人告发,男人下狠手打孩子。女人心疼又护着孩子。男人盛怒,认为孩子说谎就是被女人惯坏的。于是爆发了三口人的一场混战。
我先叫孩子躲到我家,剩下三个大人就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