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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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庄子思想之渊源

天才的横溢,时代的激发,促成庄子思想,光芒万丈;演为哲理,遂能“过乎昆仑而游乎太虚”。苟非学有所本,何能达此高妙。因此之故,在解说其思想全貌,分析其道术内容之前,须先上溯渊源所自。

有关庄子思想渊源,自古迄今,比较重要的说法,共有三种,兹分叙于后:

第一,是说庄子承续自古代道家的思想。这出之《庄子》本书《天下篇》。篇中说:“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竝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与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但“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这句话含义甚为笼统,究竟所指为何许人物,无法获得明确解答。虽然后人将之远溯至于黄帝及伊尹太公之流,揆诸实际,庄子对于古之帝王,无一赞许。《大宗师篇》固曾言伏羲、黄帝、颛顼,各有所得于道,然《天运篇》则谓“三皇五帝非圣人”。《缮性篇》亦谓“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在宥篇》更谓“黄帝始以仁义撄天下之心”,可证黄帝得道不高,其为道家宗师,固不可信。近而复联想及楚狂之类,可惜这若干人事迹隐晦,更无系统文字流传下来。现纵存有黄帝以次之残篇断简,又属伪托成分居多;抑且看不出与庄子思路承授衔接之处。仅能悬揣,古代确有一般道家之士,高翔远隐,其口耳相传之学,累代不绝,得使“庄周闻其风而说之”。至于“闻其风”之真象如何,自来无有能道其详,尚有待进一步之探讨。

第二,是说庄子继承自老子思想。这出之太史公《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传中说:“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汪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历来学者均信此说。直到晚近,老、庄生卒年月,孰先孰后,转而酿成一场未决的论争。思想传承,致生疑问。兹以问题内容,牵涉至广,暂拟存而勿论。但复可得而说者,《天下篇》中,庄子(或其后学)虽曾推尊老子为古之博大真人,却将老、庄道术分别叙述,且无一言,论其关联性。即此可以推想,在当时(或稍后),两家学派之间,并未被认可,有一脉相传的事实。第三,是说庄子师承自孔门的思想。较前,康有为作《孔子改制考》,以《庄子·天下篇》篇首之古之人指孔子,谓“庄子学出田子方,田子方为子夏弟子,故庄生为子夏再传,实为孔子后学,其《天下篇》,遍论当时学术,自墨子、宋钘、田骈、慎到、关尹、老聃、惠施,庄子亦自列一家;而皆以为耳目鼻口,仅明一义,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不见纯体而裂道术。云邹鲁之士,缙绅先生能明之。缙绅是儒衣,邹鲁皆孔子后学,则古人非孔子而何?所以尊孔子者,云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又《开怀篇》称为神明圣王,自古尊孔子,论孔子,未有若庄生者……”(注四),近来则有钱穆之《老庄的宇宙论》一文中说:“试就《庄子》书细加研寻,当知庄子思想实乃沿续孔门儒家。纵多改变,然有不掩其为大体承续之痕迹者,故《庄子》内篇屡称孔子,并甚推崇。”同文复说:“……子游、子夏各有传统,而《庄子》内篇,则时述颜渊,若谓庄子思想,诚有袭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为尤近。……今欲详论颜氏思想,虽憾书缺有间,然谓庄周之学,乃颇有闻于孔门颜氏之风而起,则殊略可推信也。 ”

有关康氏之说,吴康曾论之云:“康氏主孔子改制创教,为制法之王,集大一统,非诸子如耳目鼻口仅明一义者所可及(《孔子改制考》卷二至卷十二),故以《庄子·天下篇》首古之人为孔子,盖以理想本型为现实人格,非笃论也。 ”

本此,则前一说甚属可疑。至于后者钱氏之说,其本人在原文之末,即未肯定其辞。如说:“内篇《人间世》,为庄子思想中,关涉于处世哲学方面之详细发挥,此为庄子人生哲学中最主要部门,而庄子此篇,即多引孔子颜渊语立论。凡此所引,是否庄子确有所受,是否孔子颜渊确曾有如庄周之所称述,抑或尽属庄子之寓言,此均可不论。要之庄子关于人生哲学之思想,必有与孔子颜渊一脉相通之处。故庄子关于人生哲学方面之寓言,亦多喜托孔颜也。”实则,庄子对于孔颜之道,涉历则有之,承续恐未必尽然,试观《齐物论》中,明言于儒墨之是非,兼所不取,可以为证。且《人间世篇》即有“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之语,末并发挥道家“无用之用”之说。语近教诲,亦失尊孔之意,非后学所当有(另,《德充符篇》中叔山无趾语亦然)。现在钱氏于该文之末,既持保留态度;暂视之为一种新探讨方向则可,未便持作定说。至此,可以综合加以补充,上列三种说法,均各有所见,然同未得其真象。盖庄子为一天才哲人,诚如太史公所云:

“其学无所不窥”,“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岂一家一派所可得而范围。故除古之道家、老子,以及儒门孔、颜外,他如杨朱的“不以物累形”(《淮南子 ·氾论》);子列子的贵虚(《吕氏春秋 ·不二篇》);关尹的贵清(同上);宋的“非鬬”(《孟子·告子章》)和“见侮不辱”(《韩非子 ·显学篇》);彭蒙的“莫之是,莫之非”(《庄子 ·天下篇》);田骈的贵齐(《吕氏春秋 ·不二篇》)以及慎到的“弃知去己”(《庄子 ·天下篇》),均予庄子思想有所影响。其《大宗师篇》称女偊闻道之由,则由“副墨之子”,历溯“洛诵之孙”、“瞻明”、“聂许”、“需役”、“于讴”、“玄冥”、“参寥”,以至于“疑始”。“疑始”即言闻道始于怀疑,是亦“自闻而已矣”(《骈拇》)。此或正为夫子自道;而后益以“不以觭见”(《天下篇》)之量,故能“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秋水》),得成其哲学之金字塔。

道与德

道家乃属一种简称,全名应是道德家(见《史记》自序《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因为道与德两个观念,关系密切,未可分割,实为该家思想的两大支柱。如因简称道家,误会其重道而轻德,便成大错。道指宇宙最高法则,德言人所应具善行。人所应具善行,当以宇宙最高法则为据;宇宙最高法则,转借人所应具善行而显。故道系德之根本,德如道之枝干。二者同体而异用。其内涵和变化,向为每一道家所重视。以是,庄子对此,自必有其独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