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诠言
10566300000016

第16章 自然之治

在古代政治上与下之间,可谓一种特殊的群己关系。由此特殊的群己关系,引起的问题最多,涉及的因素亦广;故较前面是非之齐、相忘之道两节所讲,尤为重要。若问这一特殊群己关系具体内容为何?那便是君与民的对待关系。君主一己在上,人民群居其下,两者之中,自以在上之君主为枢纽,而独揽天下或国家大政,为万众所咸仰。站在君主一己立场,如何治理天下国家,即如何养生送死,克尽君道;换言之,亦可谓如何与群相处,便成为历来君主及思想家,一致关注的论题。

庄子以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自有上下等级的分别以来,群己关系本已极不自然。一般治者或以天命在躬,或以圣贤自任,日事忧劳,以利群生。其心非不公,其行非不善。然其所倡制者,由圣知、仁义、礼乐、赏罚以及符玺、权衡、斗斛之类,莫不“出乎性”、“侈于德”、“非天下之至正”(以上三语均引自《骈拇篇》),适足引起在下之被治者,群而“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在宥》),纷扰无已。长此以往,因果相生,政治现象将如“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而终不可为治。然人类社会尚未到达理想境界之前,政治形态可以更张,而未便遽加根本废除。对此,庄子主张治者一己的要务,端在于本乎群下之常性,维持(不是统治)一个素朴社会的存在。这样才是君民正常相处的群己之道。

但对当时君主,可能了解的政治作为是:“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焦。 ”(《人间世》)“(哀公)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 ”(《德充符》)其所赖以治天下之方法,既不外“轻用民死”、“执民之纪”。终致在下者不克安其性命之情,而无是处。以是庄子提出两项政治原则,皆在补救此一阙失。如说:

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又说: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

这里所强调“顺物自然”和“使物自喜”之“物”,广义言之可指万物;狭义言之,可指人群。依自然以为法则,而移作人事准绳,此乃道家思想一贯如此。故上述广义狭义两种解释并存,亦无矛盾。细辨此“顺物”及“使物喜”之意,政治观点完全翻新。须顺于物,须使物喜,则将治者与被治者之主从地位对转,而成为以被治者而非以治者为主。甚具以群为治的民主意识,与旧有的君主政治见解,纯然不同。此一差异局面,缘何而生?全在治者精神超远,具备“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和“游于无有”之胸怀使然。凭其淡、漠、无有之高度修养,保持“无容私”及“有莫举名”广阔气度,以与物相接,则物各得发展其常性,“自然”与“自喜”,当在意中。“自然”是形诸外的悠游从容行为。“自喜”是发诸内的欣愉畅适心情,人生内外,至是两得满足。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庄子论治,有指之为无政府主义,似觉过当。但倡导放任主义,则属事实。再由他的《在宥》说法,亦可看出有关这一方面的大旨。如说: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在宥》)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治者对下,为政之要,贵乎德性之保持淳朴。“在”则存其本性而使不淫;“宥”则囿其善德而使不迁。只此两点即可,其余皆非所问。顺理推演,庄子遂求治者之作风,谨守虚静与无为。如说: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实),故帝王圣人休焉。(《天道》)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 ……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同前)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在宥》)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天道》)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同前)这里的“虚静恬淡”,即前述的“游心于淡,合气于漠”

及“游于无有”,属于治者的修养方面。“寂漠无为”,即前述的“无容私”、“有莫举名”,属于治者的气度方面。具备如此修养及气度的治者,庄子曾举例如下: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应帝王》)其次,如同篇壶子所示“地文”、“天壤”、“太冲莫胜”

(朕)、“未始出吾宗”,皆喻无为之各种运用变化,有无为而无不为之意,非无为之正。达到无为之正,当为“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 ”(《在宥》)由此,被治者非仅可得“安其性命之情”,甚且能开展出一种“万物炊累”的新气象,这是庄子所预想中自然之治的轮廓。其时帝王圣人也随之而平民化为“君子”。如说:

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在宥》)“万物炊累”,是“安其性命之情”后,各遂其生的自然生活状态。司马彪曰:“炊累,犹动升也。 ”“动升”一词,试以今语解释,当为蓬勃或欣欣向荣之意。是皆“从容无为”之效,非专事赏罚以治天下者,所可语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