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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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相忘之道

庄子《齐物论》,由排遣是非,而泯绝人(群)我。其间尚有一“丧我”之重要观念,须得一说。前于“天人关系的调整”一节中,曾谓丧我与无我同义,其外露之情态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并举三例,予以说明。今再试看郭象注“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云:“槁木死灰,言其寂寞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矣。”又,陆长庚亦注云:

“丧我者,忘我也。忘我则天矣。游以天者,知而未始有知,言而未始有言。 ”则丧我又可谓为忘我。由此一观念引申,遂演出后文之“大仁不仁”、“葆光”、“圣人愚芚”,以至“忘年忘义”种种说法。原来,此处之忘我,与前面之无我,本为丧我之两种现象。忘我由“坐忘”而来,偏向外形之淡漠,即槁木之象,而期精神向内在凝聚。无我由“心斋”而来,偏向内心之冥化,即死灰之象,而期精神与外物相合。因有如许不同,称谓遂亦各异。故知“忘我”之义,便是要求一己摆脱四周与人(群)或物可能发生之牵连纠结,以回归于一个单纯的自我,借此除可跳出是非之圈外,其为用尚不只此,唯庄子最能道出其中奥妙之处。如说:

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让王》)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以上诸“忘”,由庄子谈来,已极富意趣。设使人能善忘,则可无往不适,并达到更高一层的成就。故《达生篇》中所举“醉者之坠车”,“痀瘘者之承蜩”,以及“津人之操舟若神”诸寓言,皆在教人以能忘。本此善忘之理,移用于群己之际,忘所当忘,不失为良好的交接之道。因为人之行为,皆能各自独有其合理方式,或彼此相容不碍之生活境况。此种方式或境况,唯有了解相忘之三昧,才能促成与保持。

群己交接之际,首当相忘者,厥为利泽之施予。虽然道家思想,对于人之情欲的观点,内主恬淡,外求素朴。但在普通生活常态中,适度满足情欲的需要,亦予承认,非如墨家之“以自苦为极”。故庄子以为人(群)己交往,利泽之施予,诚有必要。但对此关系,不宜存之于心,见之于形,即“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山木》)是也。盖以利泽为天所生,假手于人,加以施布。如施布者念念不忘,希求报偿;或自诩仁义,借示夸耀,皆是贪天之功,违天之意,离道远甚。如说: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列御寇》)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大宗师》)(古之真人)利泽施于万物,不为爱人。(同前)较利泽施予更难忘怀,厥为情感之发抒。物质之授受,如觉失当,只为一时形体的痛苦,有形而可补救。情感受到抑制,则会造成心灵的创伤,无形而不易平复。故庄子不重视“天地之私贫”,而坚主“哀乐不入于胸次”,正由此故。

而情感最易流露,正多为喜怒哀乐之类。一己喜怒哀乐之发生,大率常由他人之敬侮,或外在之得失而起。敬则喜,侮则怒。得则乐,失则哀。一心全随他人及外在之情况而变化不定。但是,他人之品类不齐,敬侮之原因多端,外在之现象无常,得失之后果难定。就此四种不测因素,何足成为一己情感之准,而加措意。如说: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惟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天地》)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而化卑。(《则阳》)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 ……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田子方》)较此情感更于难忘,则为权力欲。权力欲乃意志政治化后的一种疯狂冲动,常足掩盖理性,令人不能自已。庄子的政治主张,本章稍后一节,即可讲到。在此但就治者与被治者间的统属关系(一种特别的群己相忘之道)而言。这类统属关系的形成和维持,颇多强制成分在内。殆以往古君主时代之治者,所依自为绝对之权力。权力运用的结果,在上治者自视为无限量的存在。转待在下被治者,只如满足其权力支配之工具。而庄子则认为,掌握权力,君临天下,固足制人,亦将丧己。因如不能相忘,终必有若无名人所谓:“感(撼)予之心。

《大宗师》)鲁哀公所谓:“轻用吾身。 ”(《德充符》)甚非为政之道。此亦所以魏侯以魏为我累(见《田子方》),鲁君知鲁为己灾(见《山木》)。故治者宜与被治者上下相忘。如说:

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山木》)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天地》)至仁无亲 ……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天运》)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刻意》)

庄子本有轻世的思想,故对群己关系的理想,颇与老子的“小国寡民”之说相近。而且他是欲求轻世以达成绝乎尘俗的超世祈向。这种超世祈向,属于高级的精神生活,其现实的条件,要在保持内心的宁静,而不受到外来的扰动。故于其至德之世的理想中,亦尝主张“老死不相往来”之离群索居。至若现实生活,欲保持内心的宁静,不受外来的扰动,且于群己之间,互行相忘之道即可。由此得一认定,如对前述有关利泽、情感、权力之类,真正一一能忘,自可摆脱世俗之累德,一意乎道,性定自适;寝而无所不忘,上与浩气同体,亦即可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如说: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在宥》)如此群己相忘之道,并非完全不关心现实社会,这只能说是庄子补救俗弊的方法之一。他站在全体的立场着想,不愿世人显露私恩私欲,借以除却情感的牵连,避免利害的纠葛。果能如是,才能各自心思纯一,居于超越的精神境域;同时彼此自可维持“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

的态度。这种态度在表面看来,虽较落落寡合,但相互的摩擦冲突,也可因而无形消失。有此先决条件,南郭子綦始能“荅焉似丧其耦”,而独闻“天籁”。庄子所向往正为这种精神上的高洁生活,身外一切群己关系,便属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