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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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物我同源说

论到庄子对于经验中之“物”与“我”的关系,看法分为两种:一方面基于素朴实在论的观点,则物与我相对,而为我直接所知。纵然物未被知,仍可继续存在;即是说,物可离能知之心而独立,并具各种性质属性,而成为公共之认识对象。凡此一切对物之了解,与常人无多差异。

另一方面,则复扩大其范围,充实其意义,改变其认定,将万物之地位提高,而“与我为一”,此为庄子新说。如《齐物论》有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田子方篇》亦有云:“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这为一种“大一”主义所推演出来的见解。借此,可将人生与自然的间隔,完全打破,也就是说,把“我”之心境放大,不为“物”之暂时现象所荧惑,所牵累,让内在之精神,直观独运,回到自然,认清自然,而后始足以言: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泯绝物我,同归一致。

即就现代之科学立场而论,这种新说所主倡的物我为一观念,也确有其根据。“我”这血肉之躯,纵然已从原始生物,历经若干万年,突破无数困难,进化到今日的双脚直立,双手万能,灵活运用工具,不断更新生活;但从根本原质看,仍难逃为自然界的一“物”,与森罗万象中之禽兽鳞介,同其地位和运行的规律。比如物理化学用以解释自然界现象的理论,亦可用以解释“我”。物理化学所用的公式,亦即“我”所遵循的生命法则。且分析到细微处,“我”之为一单位,不过一群细胞的集合体。进而论究细胞的形成,无非电子和质子的一组运动。然则“我”之一身,除电子质子运动外,别无特异组织,此又与他物有何不同。另如,就进化论观点看,我们的始祖,原由下等动物逐渐进化而来。我们的生理构造,虽因环境的适应和时间的累积,与其他生物略别;然固同是自然界之一部分,同受自然界的命运所支配。因而,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举凡生命,谁能外此。故就物质范围而论物我,两者之间,诚无高下之别。惟庄子之意,尚不在是。所谓“万物与我为一”,乃本于性分而言。故郭象注之云:“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本章所欲探讨者,正是物与我应该如何“同得”,也就是说,应该如何各尽其性。

一般说来,人类的生活,无论衣、食、住、行,视、听、云、为,莫不与外在万物发生接触。衣、食、住、行,所以求我形体的存续,视、听、云、为,更所以求我精神之超越。人(我之代表)与物接触的过程中,常有一种矛盾现象。即是在观念上,不免卑视万物,而自居于较高的地位。如《书》曰:“人惟万物之灵”是。但在行为上,却不断追求物质之占有、利用和享受,甚且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庄子看清,所以有这种观念和行为,全是由于不明物我真象,终而违反自然原则,人生遂陷入无穷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万物可真如一般看法,既卑且贱?庄子的答案是否定的,照他的理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人即是物,物我完全平等。而且,以数量计,人较之物,鲜不足道,并无可以自傲之处。如说:

且也,若(匠石)与予(社树)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人间世》)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秋水》)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马体乎?(《秋水》)由此观念发展,于是庄子上溯本始,穷其变化,而有万物同源之说。

万物缘何而生?庄子从宇宙现象中,生死出入之各种变化探寻结果,而不知其所从出;既不知其所从出,当是由“无”而来,于是认为万物出乎无有。如是: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庚桑楚》)对道家以“无”为万物之源,后曾引起若干论争,如“无不能生有”即其一。今庄子之言无,则曰“万物出乎无有”,对此“无有”之解说,历来亦颇玄虚其辞。当代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氏有云:实有之恒为“无”所覆盖,而此“无”亦即实有之一本质或一形式;亦可说,“无”为实有之一内在的规定。这可从怖栗之经验所展示之“无”对人之压迫,显示“无”之有实作用。“无”之实作用,是对于“有”之一覆盖。

其对人之压迫,乃由其所覆盖之“有”在内而产生。故“无”

当说为实有之一覆盖性相。因而属于“实有”,而为实有之本质之一部。移此以解庄子之“无有”,则“万物出乎无有”非不可能。惟这种说法,曾略变动。如说: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天地》)

这是意在令“无”产生若干实体感,加入“一”之观念。但“有一而未形”,仍与“无有”同。虽有变动而不大,徒增歧异。

或许由于“万物出乎无有”的理论,内容抽象;于是庄子复假定一最高之道,并谓万物俱是由道而来。仅是由道散为万物后,各自之形体及活动,有所差异。但道仍未脱离“冥冥”、“无形”的范畴,如说: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 ……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正由道未脱离“冥冥”、“无形”范畴之故,以道为万物之源,固比“万物出乎无有”,说理较为易晓,但仍太高深。因而庄子更又提出气化说。其说内容以为,人之由生到死,乃气之聚散,其情况与万物差似。由是可知,万物均由气化而生。如说: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气可感觉,以之为万物之源,较诸道化之说,具体得多,但一则曰:“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再则曰:“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以至于如何变而有形有生,其间关联,颇属费解。最后,庄子创立一种新说,姑名之曰化机说。其说以为,凡物类皆有化机,本此化机可以逐渐演进。人不过由低等动物逐渐演进而来。如说: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玭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舃。陵舃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这段文字,颇类近代进化论,而为时较之犹早。惜夫限于时代,无法获得科学证明,但这种大胆的假说,与传统天之生人观点,大相刺谬,而在当时并未引起强烈的反对论调,是可怪异,亦足想见先秦思想之开放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