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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应该写在前面的后记

入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静静的夜里传来一片雨滴打在雨棚上发出的声响。

夜间的雨总是那么的从容,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似的,仿佛在告诉人,外面有一个非常热闹的世界,却又非常奇特地构成了无可名状的宁静与沉寂,让人只想枯坐,想一想身边的事,想一想周围的事,想一想社会上的事,想一想历史、未来、国内、国外的事,想一想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事。

人,难得有这样的枯坐,听着热闹的雨声,心如止水,波澜不兴,老年人会有这样的情形,中年人就难了,年轻人就更难,他们的世界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热闹,尽管湿漉漉乱纷纷黏糊糊的,也湿出个沉甸甸,乱出个热烘烘,粘出个怒冲冲。他们不可能有老年人那份空灵,那份缥缈,那份恬淡自然的心境。

我还没有进入老年,可心境却似乎已提前进入。世事的沧桑,如同这春夜的雨声,在我的周围已经由乱纷纷的热闹转化为细细的宁静。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生活在2000多年前的普通人,一辈子最大的官是担任图书管理员,为了混一掬薪水养家糊口。他喜欢整天坐着,在一个大动荡的时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天空,望着白天与黑夜,从青年坐到中年,又从中年坐到老年。谁也不知道他在思索些什么,谁也不明白他的行为。有人断定:这人,官没当上,钱没捞到,功没一件,出门没车,情人也没一个,白活了!70多岁了,他骑上一头青牛出了函谷关,应关主强邀,写了一篇文字,大约是用来抵充食宿费的。那便是震古烁今的《道德篇》。

中外管理与泛家族规则的思考震古烁今,这四个字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或什么著作都可以用的。我对老子研究也不深,这四个字是我在包香烟的报纸上发现的大大黑字:“郭店楚简,震古烁今”。说是1993年,考古学家在湖北省荆门市纪山镇郭店村发掘楚太子横的老师之墓,发现了804枚竹简,计13000字,记载了战国初期儒家与道家的著作16篇。其中《老子》一书的节抄本竟有三种,虽不是原始祖本,却是最古老的抄本了。郭店楚简的历史作用自然很大,但报上这篇文章的作者却似乎对郭店楚简显示了道家早期并不反儒,儒道曾经和平共处过更感兴趣。因为作者说:“儒道同源,共同继续殷周以来的德治思想和人文精神,无论孔、墨、老、庄,无不力图重建人文道德世界,只是对人伦教化所持的方式不同罢了。”“老子不仅肯定仁义,也不反对礼。他所反对的是失去实质内涵而流于形式化的礼。”

有意思,在提倡以德治国与以法治国并举的今天,于是2000多年前的老子也重视德治,也肯定仁义了。

我瞥了一眼报纸不远处的一堆书,那里面有一本《道教十三经》,其中就有《道德篇》,我读过几遍,却不敢说我已经明白那其中的意思。

而此刻,我却忽然心有所动。

其实,报上作者并没有错。老子确实不反对仁义,也主张道德治天下,不过他还无从去反对儒家,因为儒家还没有诞生。他只是觉得三皇五帝以来的仁义并不足以治天下,太肤浅,否则天下不会崩坏。他苦苦探索着应该靠什么治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他由社会现实推演到历史,由历史推演到自然,又从自然推演到宇宙,由宇宙推演到运动的最初形态。他毕生想寻找出那最初的形态是什么。他不相信神鬼无常,他相信在无常的背后应该还有什么。腰佝了,眼花了,胡子白了,苦苦研读、认真观察、冥冥玄想了一辈子的他最后找到了,释然放松,才离家出走,才有了在函谷关的居高临下的一气呵成。他把那最初的形态命名为“道”,道就是客观,有生有灭,有灭有生,从而无生无灭,并产生出自身的运行规律。人只能顺应道的规律,而不能逆规律而动。故而人类就应该有所约束自己。他把这种顺应“道”而生的人类自我约束的准则命名为“德”,并且指出了道与德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那后世再也说不尽的“道”,实际上就是自然界互相作用、互相依存的运动规律。老子研究的道与德的结果,确实是震古烁今,堪称“老子前沿”。

其后的孔子来到这个前沿,发现不可能找到什么新结论,便拿了一些老子寻求天下大治规律的思索,发扬了探求世事、约束自我、规范行为的精神,创立了厚重的儒家学说。

其后的庄子来到了这个前沿,也发现无法找到更好的解释,便拿了一些老子关于人无法改变自然规律的思索,发扬了其“无为无不为”的理念,创立了空灵的老庄学说。

百年后,屈原也到了这个前沿。他不甘于人不能改变自然规律的结论,又不甘于与世俗同流合污,飘逸独立的他仰天狂问,173个问题的第一问就是谁创造了世界?问而无答,只好长涕而叹: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连自己的来处都没有搞清楚,又不愿糊涂一辈子,还是自沉江底来得勇敢。

非常有意思的是,大约与老子同时,印度古国的一位王子不屑于世俗神怪的愚弄,在南亚次大陆流浪着,探求着生命与自然的缘起。据说他绞尽脑汁连头发都落光了,最后在菩提树下坐了七天七夜悟出苦、集、灭、道“四谛”,而四谛源自“初转法轮”,初转法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运动、往复循环的自然规律,一般的人很难认知。他自己就是第一个认识“初转法轮”的人。他希望别人都能达到他的认识程度,便开始传播他的心得与认识,结果被尊称为“佛佗”(Buddha)。他就是释迦牟尼,Buddha就是觉悟者的意思。然而,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他的弟子不可能达到他研究的前沿,正如后世中国人也很难达到“老子前沿”一样,他的弟子又要为生计,就将释迦牟尼演化为神,实在是降低了他的历史价值。

大约和屈原同时,在地球的另一边,古希腊也有一位瘦削的老头经常望着天空发呆。这位西方最著名的哲学家、科学家,被马克思称之为“最博学的人物”,研究了他所能研究的一切,却不能解释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来到了老子曾站立过的前沿,望着宇宙发呆。直到须发皆白的时候,他才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宇宙的一切,都是由有某种质料的物,以某种方式互相构成。而这些物、形式又是由于有了“第一推动力”之后发生互相作用。这个“第一推动力”无质无形,就叫“第一推动力”。

“初转法轮”和“第一推动力”,完全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另两个版本。

300多年过去了,聪明绝伦的耶稣在中亚的土地上漂泊,思索着自然、社会是如何发生和运动的,来到了“老子前沿”。他发现那个无法名状的规律可以形象化,那就是上帝。上帝是独立于人类之外又管着人类一切事务,有着人类的情感却没有人类的质料,创造着一切运动的规律却不显示任何力量的客观外在。

其后1000多年,人类进入了漫长的人神合一的时代。社会中,统治者是神,被统治者才是人。而神是不受规律控制的,当然也没有必要研究规律的起源。

直到西方文艺复兴后,牛顿来到了“老子前沿”,转了一圈,找不到他所要找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做更长时间的思考和探索。他相信那最初的原动力就是“上帝”,以此解释自己解释不了的自然现象,省事而又符合时代心理。

又300年后,大科学家们开始利用现代技术手段研究宇宙的最初原动力,又一次来到了“老子前沿”。道、最初原动力或者法轮或上帝是从哪里来的?规律是从哪里来的?现代占统治地位的科学解释是:人类社会与自然各种现象一直可以追溯到宇宙起源,宇宙起源于原始大爆炸。也就是说,时间与空间同时起源于大爆炸的那一刻。可是,这个爆炸点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力量促使它发生了爆炸?

尽管人类的科学技术已经更新无数代,我们不再相信女人是上帝从男人肋骨中抽一根创造出来的,我们也不再相信“佛法无边”的说教,我们当然也不相信“无为无不为”的理论,可就最初原动力的探索来说,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我们在时间的起源上困惑了,在最初的物质上迷茫了,在最初的规律形成上震颤了,一部分人包括最杰出的爱因斯坦、霍金在内,又皈依了基督教,相信是上帝的手创造并规划了大爆炸,而另一部分更严谨的科学家或保持着沉默,或说留待以后的科学来回答。

老子是严谨的。他不愿意说自己是神,也不希望别人说他是神。尊称他为神,是后人愚昧的行为。他只是想告诉别人:道,客观存在,与世共存,人类还是不要违背它。生与死互相转换,时与空互相转换。空间无限,时间无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故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中国人也在进行着探索,与整个人类一起,吃够了违反自然规律的苦头,开始学着掌握自然规律,还期望着利用自然规律。

中国人也和整个人类一起,吃够了违反社会发展规律的苦头,开始学习掌握社会发展的规律,并期望着利用社会规律。

然而,对规律的认识,还是分为层次的。

比如,就在那同一张报纸上,报道某省设立科学奖,重奖有突出贡献的科学家。所列科学家并没有社会科学家。在相当多的人心目中,社会科学不算科学。有一位大科学家就曾明确说过:“所谓科学,仅指自然科学。”

所以,老子一辈子得不到奖,也当不上官,更捞不着钱。

对社会运行规律的不尊重,我们现在也并不比2000多年前的老子时代先进多少!

所以,我们直到现在还在遵循着很多不该遵循的规律,还在打破着很多早该打破的规律,还在创造着很多不该创造的规律,并由此来约束着自己,约束着别人,约束着整个社会前进的步伐。大多数场合,我们还很有些得意:我们在控制着,我们在管理着,我们在前进着……只有到了这样的雨夜,我们才可能蓦然回首,发现其实我们并没有走多远。

我燃起一支烟,望着窗外的黑夜,听着夜间的雨声,淅淅的,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无风的夜雨中是最易参禅的。我努力睁大眼睛,想集中精力,在夜雨中看见一点什么,却意外地看到,分明有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在比赛。一个胖子跑在前面,还不时回身对后面挥舞拳头,大声嚷嚷着什么。后面是一瘦子,一边跑一边喘还一边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什么。前面的人虽然力量大,但患有心脏病,高血压,后面的瘦子明显长期营养不良,背上还长着好几个瘤子。前面的人不时地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后面的人虽积劳体衰,踉跄着却不愿停下。问题就在一旁:问,要经过多少年,瘦子才能追上胖子?

我似乎第一次明白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那么多的先哲,只有李佴不用他的姓加上尊称“子”,称作李子,却偏偏叫做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