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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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项美丽说:当年,每一位初次踏上中国土地的美国访客,大抵都手持着一封请弗雷兹夫人关照的推荐信。可见,这弗雷兹夫人在当时的上海社交界中,是一位沟通中西方上层名流的重要女性。她是上海一家著名洋行大班的妻子。

弗雷兹夫人对于项美丽一见如故。她亲热地挽起项美丽的手臂,说:亲爱的,到了这里,你真的应该结识一些可爱的中国人,他们是如此之优雅,如此之安逸,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国家是如此有趣!

其时,弗雷兹夫人正在致力发展一个名叫国际艺术剧院的民间艺术组织。她希望这个组织可以成为促进西方人与中国人相互交流的一座友谊桥梁。因此,弗雷兹夫人特别需要像项美丽这样美丽活跃的新人加入。

后来,项美丽与邵洵美便相识于国际艺术剧院内的一场演讲会之中。

许多年过后,项美丽曾经很努力地回忆:那天的演讲会,到底讲了些什么呢?这个,项美丽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想起了。因为这一天,项美丽有点心不在焉。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身边坐着两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国人。起先,这两个中国男人样子很亲热地倾身轻轻交谈。项美丽觉得这样的交谈给人的感觉很温馨,但她看不清这两个中国男子的脸,所以就有点遗憾地盯看了他们的褐色中式长袍。

忽然,其中一个中国男子,在项美丽心理毫不设防的状态下,转过头来往项美丽的方向看。他望见了项美丽,目光仍然肆无忌惮。但是,他发现对方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异国女性,却先自微微地笑了。

这是电光火闪的惊鸿一瞥!项美丽的目光有点收敛。可是,项美丽的面部表情仍然魇住了。她没想到,在这遥远的东方国度,竟然还有男子能生就如此俊美的一张脸!

这一天,两人之间的爱情故事虽然没有即时打开。但是邵洵美那优雅的一笑,留给项美丽特别深的印象。

事隔多年之后,项美丽在自己的纪实文字中描写了这样一个邵洵美:“他的头发柔滑如丝,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头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语。当他不笑不语时,那张象牙色的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椭圆形。不过当你看到了那双眼睛,就会觉得那才是真的完美,顾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孔近乎苍白,在那双飞翅似的美目下张扬。塑造云龙面孔的那位雕塑家,一定施展出了他的绝技,他从高挺的鼻梁处起刀,然后在眼窝处轻轻一扫,就出来一副古埃及雕塑似的造型。下巴却是尖削出来的,一抹古拙的颊髭比照出嘴唇的柔软和嘴角的峭厉。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则好像是对青春少俊的一个俏皮嘲讽。静止不动时,这张面孔纯真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少静止不动。”似这般款款情深的描写,项美丽对于邵洵美的欣赏,应该是渗透到了骨髓之中。

演讲会过去后数天,弗雷兹夫人忽然跟项美丽谈到爱与婚姻的问题。弗雷兹夫人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跟项美丽说:嗨,艾米莉小姐。你知道自己不能一味地旅行下去。你可以在中国尝试一份稳定的工作。我给你找一个中国男友,35岁左右,有钱而又有闲,他可以陪你很快乐地打发掉在中国的大部分时间。

弗雷兹夫人给项美丽介绍的中国男子,便是玉树临风的邵洵美。

据说,项美丽的才华横溢,跟她叛逆的肆无忌惮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项美丽叛逆的劲头愈高,她的锋颖毕露的情感也愈发峥嵘。所以,项美丽跟邵洵美认识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坏女孩。

邵洵美眉毛轻轻一扬,用纯正的英国口语笑呵呵地回答说:一个自称为“坏女孩”的写字女孩很好呀。我在英国的时候,听说过赞美那些凄美温香女作家的一句话,“妓女的躯壳,作家的灵魂”。这是每一个努力想了解爱欲与人生真相的女孩子,所愿意做到的。

当即,项美丽感觉,自己跟这个满不在乎的中国男子甫一交手,就迷失于邵洵美瞳仁中的芳草萋萋的景色之中。

项美丽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跟人家玩叛逆的游戏。难道她不知道在中国,即便是像叛逆这种东西,也有雅趣天成与恶俗不堪的区别吗?像《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纨绔,出自于本性,源自于神女女娲炼石补天用剩下的最后一块石头。贾宝玉式的叛逆,像无数自由、飘忽、悲凉的分子,可击穿了每一个爱上他的女子之灵魂,无与伦比。邵四代邵洵美性格中顽劣的一面,也来自于邵三代纨绔高手邵恒的嫡系真传。

作为美国最牛的天涯浪女,当时,项美丽跟邵洵美展开的第一轮顽劣对话便是:她的童年时代,曾经对于抽吸鸦片的瘾君子很有兴趣。过去,她一直听说上海滩是鸦片成瘾者的天堂。可是,这一次,项美丽到上海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为什么一直没闻到鸦片的那一种像烧诡魅轻佻的香味呢?

邵洵美听罢项美丽的提问,当即用他绵羊般柔美的眼睛,讶然地望了她一眼,随即轻快地回答:是么,真的是这样的吗?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我家,我很快就能让你见识到货色纯正的鸦片。

那时,已经是上海的暑湿天气。上海的街道,充斥着一种海滨城市的独特味道,有轻微霉变的雾的气味,雨打在尘土上飞扬的闷热味,以及葱、大蒜、城市庸俗女子廉价的香水味。风吹卷起人们随手扔在上海路边的一张张旧报纸,发出了宛若秋风般呜咽走过的声音。项美丽跟在邵洵美一班朋友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邵洵美住着的一幢维多利亚式老房子之中。

女人对于来自同性天敌的威胁,总是先天敏感的。当时,盛佩玉穿着一身家常的翠蓝夏布衫、青绸裤,站在那里望着丈夫带回的一个美国年轻女子。虽然心生好奇,可是,盛佩玉对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森森细细美感的项美丽,却天生具有一种戒备的心理。这样,盛佩玉后来谈起自己对于项美丽的第一印象时,便讲:“她身材高高的,短黑色的卷头发,面孔五官都好,但不是蓝眼睛。静静地不大声讲话。她不瘦不胖,在曲线美上差一些,就是臀部庞大。”

在这里,盛佩玉之所以要突出地点明项美丽那肥大而有弹性的臀部,这是因为在中国传统的习惯中,性与生育,总是跟一个肉感十足的臀部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北方曾经有一句深入人心的谚语,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养。当时盛佩玉也许凭着一个妻子的直感,读出了项美丽那如海棠花般妖娆盛开的臀部之中,所孕育着的一份钝重、潮湿的爱欲吧?

项美丽与盛佩玉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后来,项美丽跟着邵洵美这一班男人走进了一间卧室。盛佩玉不再过来搭理男人们所做的事情。在那里,邵洵美自己先抽了一杆鸦片烟。然后,为了满足项美丽的好奇心,邵洵美便让项美丽也躺在了烟榻上,试吸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杆鸦片烟。这样,项美丽在评价邵洵美这个中国情人之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烟榻上那些妖媚的鸦片香味,以及邵洵美凉滑的皮肤触觉。

因此,她跟人家说:在中国,倘使你幸运地遇上了一个抽吸鸦片的可爱男人,常常可以在慌而乱的忧伤中,体验到一份珍贵的感情。

项美丽一语说尽了爱情的忧伤本质。

不久,项美丽即惊奇地发现,邵洵美的叛逆并不仅仅止于此。

邵洵美天性喜欢诗与书。邵洵美开玩笑地跟项美丽说:你以为诗与书的好朋友是什么?就是酒与赌。中国从前最好的诗人都是好酒爱赌。

邵洵美认为赌博是一件颇为雅致的事情,因此他看不起那些凡夫俗子的狂喝滥赌。当初在编纂《论语》系列时,邵洵美曾经与执行主编林达祖讨论过出版《癖好专号》的征稿。谈起赌博的心得时,邵洵美津津有味地讲道:“人有癖好,犹水有波纹,水无波纹,固一泓死水……或经典一卷,或麻将八圈……凭妙手之偶得,使至情以流露,宁非趣事?不亦乐乎?是为启。”邵洵美将此归纳为自己的一大人生哲学:有书读书,没书赌博。项美丽听罢莞尔一笑。邵洵美还专门撰写了《赌》、《赌钱人离了赌场》、《三十六门》、《输》等四篇描写赌博生活的专题小说“赌博小说”系列。在这四篇描绘赌场风云的专题小说中,邵洵美把赌术的技巧、赌徒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据说,香港后来拍摄一系列反映民国上海滩赌场风云的电影时,便专门找到邵洵美的四部小说,视为经典,认真参透。

据项美丽观察,邵洵美只有在输钱的时候,才写得出一手好诗。邵洵美听罢,哈哈大笑,索性自封了一个“赌国诗人”的光荣称号。他沾沾自喜地跟项美丽说:“钟可成赌得最豪,朱如山赌得最精,卢少棠赌得最刁,唐孟潇赌得最恶。若言雅赌,舍我其谁?”顿时,项美丽更加感觉到了邵洵美的率真可亲。

1935年梅雨时节,项美丽、邵洵美结伴同游南京。

南京虽然自古即有虎踞龙盘的帝王之气,曾经为六朝古都的经营之地。但是,它在江浙一带的如画风光,却算不上是一个上佳的旅游胜地。至少它的气候差了一点,冬天严寒如铁,夏季则有四大火炉城市之一的称谓。南京只有雨季才是最美的。邵洵美就选择雨季到南京去拾雨花石。

邵洵美给项美丽介绍说:覆舟春半望鸡笼,玄武青青隔两红。古寺夕阳流水外,游人不信是城中。中国的古诗很美。它把南京城的覆舟山、鸡笼山、玄武湖、鸡鸣寺四大风景区巧妙地镶嵌在了诗中,情人们徜徉在其中,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城中,而是以为自己被美丽的大自然恬静地拥抱着。这正是中国审美天人合一的唯美境界。如此,邵洵美再念:“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这却是讲中国过去那些才情双绝的美女,于南京城的舞榭楼台的一些风雅旧事的。邵洵美的故事讲得很好。这时候的邵洵美看上去也很精致。在那样的男情女意中,两个人行走的距离自然是挨得很近。项美丽的人越来越热。项美丽说:“当时我觉得面颊发热,尴尬难堪,同时却又‘齿冷’,我知道我看上去像春宫画中的女人。”

于是,游罢南京返回上海的回程车上,车窗外面始终长着油菜和紫云英花的田野,江南水乡粉墙黑瓦人家、倒映在水面清晰的影子,统统淡薄成为模糊的背景。他们气喘吁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了。这个时候,邵洵美的身子,十分有力地挤压着项美丽的乳房。邵洵美声音微微颤抖地跟项美丽讲:“我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既然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项美丽还有什么可说呢?此后,项美丽不管走到那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烟雨中的江南,想起与邵洵美共游南京中山陵时,夹道旁那些浓荫蔽天的大松树、柏树,雨季中的南京城似乎四处都被泼洒了翠绿。道路两旁的树木像吸足了整个季节的水分,那一种弄烟惹雨的润绿呵,真个是嫣然流盼!

因此,项美丽不管自己曾经爱过的邵洵美,是一个中国人也罢,是一个瘾君子也罢,家里仍然有一个深爱着他的娇美妻子也罢,甚至于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也罢。她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试图把他遗忘,可是她失败了。

她当时,就像一只受伤的雨燕,斜飞着,无声地降落于邵洵美的幽静的情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