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旷代逸才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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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梅冷趣

秋尽东来,五谷归仓,苧麻也已收获,寿宁县较有收成。冯梦龙很高兴,认为上任那天的五色祥云,早已预兆。

而上司文牒发下,今年赋税常额外,还要征辽饷和剿饷,即为在辽东与满洲清军作战和在豫鄂川陕甘地区与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军作战的明军征集饷银。一算账,农民收成所剩无几。

冯梦龙亲眼目睹民众粮不果腹和胥吏催征不已的惨状,恻然心动,写下一首《催征》小诗,寄寓了对贫苦农民的同情和自己的无奈。诗中写道:

不能天雨粟,未免吏呼门。

聚敛非吾术,忧时奉至尊。

带青砻早稻,垂白鬻孤孙。

安得风烟息,溥天颂圣恩。

崇祯五年是大造黄册的年份,而到了崇祯七年还没个影子。冯梦龙只好重组团局,编造黄册。明朝时,官府派官吏到各地清查户口,丈量土地,编订“黄册”和“鱼鳞图册”,作为征发徭役、征收租税的依据。黄册是户口的清册,详细登记居民的丁口和产业情况,封面是用黄纸做的,所以叫“黄册”。鱼鳞册是耕地的清册,详细记载每乡每户土地的亩数和方圆四至,并绘制成图,所绘田亩形状像鱼鳞,因而叫“鱼鳞图册”。清查户册,每十年举行一次。

而这造黄册之举,须审丁查产,事巨费繁,且易生私弊。按规定,这些事应由甲长承办。而承办费用,由里中各甲轮流负担,这一年轮到哪甲,即由哪甲悉数承担。明政府把所有的民户,都编在里甲组织里,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里。甲长和里正都由富户充当,负责为官府征收赋税,征发徭役,监督各个民户。

这些甲长里正,往往趁造黄册的时机,隐瞒丁口田产,而在那些目不识丁的穷户名下,多造田亩数量。这样看来田亩数量平衡,而富户种无粮(税)之田,穷户纳无田之粮,使贫困农民雪上加霜,倾家荡产,卖儿鬻女,成为富户人家的佃户和雇佣。也有隐田不报者,致使田亩数越来越少。

冯梦龙深知积弊,为加防范,便叫了冯福,到乡下微服私访。寿宁万山起伏,山路崎岖狭隘,既不便乘车马,又不能坐轿,只能步行。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不少里正甲长懒于动手,或不会攒造,便雇人承办,与承办人相互勾结,从中牟利,承办费一项,费一开十,从中渔利。而且,按家产的多少,田地的肥脊,人户和田地都要划分三等九则,这些富户也趁机舞弊。可怜的一些小民百姓,贫困不堪,竟被列为中等、上等,而本应列为上等的富户,因贿赂承办人,反被列为下等,以图长久逃脱徭役赋税。

冯梦龙私访民情,每到一村,详记里正甲长是谁,田地状况如何,又记一些贫苦人家的情况,以便对照。一路转来,仅承办费一项,就害得不少人家无以为活,有卖儿女的,有卖田地的,有出典妻子的……冯梦龙心中憋足了一口气。

回到县衙,冯梦龙传命几名里正、都长到衙,呈上新造黄册。他又找出往年旧册,一一对照。其中旧册为上等的富户,这次降为下等,下等贫户却被列为上等的,统统查出抄列,然后把里正、都长们叫到堂上,厉声喝斥:

“大胆里正,竟敢如此弄虚作假!虽然时隔十年,但前后两次相差如此之大,其中必定有鬼。据本官近日所查,你等贪赃枉法,雇人承办,谎报开销,坑害百姓,致使不少民户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可有此事?一个个从实招来,尚可原谅,若不实招,试试本县的刑杖!”

众里正都吓得头冒冷汗,双腿发软,不敢言语。

冯梦龙随便捡出一册,看是福安里的,里正叫耿尚财,又看看他私访掌握的情况,说道:“耿尚财,你福安里地方,有无本县所言弊病?”

耿尚财战战兢兢地说:“因是雇人代造,小民不知详情。”

冯梦龙气愤道:“那你自家的情况,不会不知道吧?你说你应到哪等?”

耿尚财说:“上等。”

“黄册之上,你却列为下等。你不会不知道吧?”

耿尚财偷眼看看冯梦龙,犹豫再三,最后壮着胆,吞吞吐吐地说:“小人……不知。”

“大胆!”冯梦龙腾地站立起来,“你里杨梅岭安昌村董根旺,家有五口人,只有二亩山地,毛竹半亩,穷得揭不开锅,妻子已典给扬鞭村杜大壮,典期半年,却把他列作上等。铁场村陈东宝,洋尾村刘石头都穷得卖儿卖女,也列为上等。而一甲甲长官洋村张六十,良田百亩,甲第连云;八甲溪头的孙士如,苧麻田三十亩,稻田六十亩,竹林满山坡,皆为一方首富,却只列为中等;那些比他们相差不止百倍的也列中等!如此种种,本县已有明察,你却推托不知,如此玩乎职守,欺弄本县,本县饶你不得!来人,重责二十大板!”

耿尚财被打得嗷嗷直叫,旁边的几位里正,都吓得屁滚尿流。

冯梦龙又道:“耿尚财,算你今天倒霉!若是从实说出,本县也不会打你。现在打过了,我再问你,肯不肯说实话?”

耿尚财泪流满面,疼痛难忍,哀声乞求:“大人饶命,小人愿从实禀告!”

“好!明白就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命你回去之后,重新核查登造,不得有偏正。否则本县有的是法子办你!你可听清楚了?”

“小的听清楚了。”

耿尚财退去,冯梦龙又说道:“你们几位听着,本县私访五日,对各里各都情况均有了解。你们黄册中的私弊,更瞒不过本县眼睛。”

他拿起一叠纸,示意一下,“这上边,记得清清楚楚。你若肯当面指明,回去改正,本县从宽发落。否则……刚才都看见了吧!本县就是杀鸡给猴看,胆敢舞弊徇私,本县就让你猴变鸡!”

众人唯唯遵命而行。

不几日,耿尚财受杖责的消息传遍乡里,百姓拍手称快。一些里长保正,富户豪绅,赶快想法更正。

冯梦龙又带领书吏,详加查验,终于大功告成。造黄册事竣,“寿宁冯青天”的称呼,已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福建全省57县。

冯梦龙对当时的社会现实非常清楚。他早就曾说过:“大明最为害民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戚,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因而,他对身边的吏役,管之紧,戒之严,察之详。

他很快就察知县衙账目花销不对,事办得少,钱花得多。他把主管书吏叫来,一笔一笔核查。由此发现,有些开销他并不知道,而结账时,购物的小票上赫然都有“寿宁县正堂”的印章。进一步查访,发现这些花销,既有前任时所遗留,又有他到任后新出现的。他暗中嘱咐了一个可靠的书吏,均在小票上作下暗记,以后商家店铺再凭票兑银时,细心查验,遇有没有暗记的,立即向他禀报。

忽一日,书吏来报,假票出现了。

冯梦龙看着小票问:“是哪位店家来兑银?”

书吏道:“是左仪门东肉铺的张屠户。”

“把他传来见我。”冯梦龙吩咐说。

张屠户进来,两腿直抖。他早听说冯知县清廉如水,严明刚正,理刑巧妙,但一直没进过这内堂。

冯梦龙始未言语,盯着张屠户看。见他像个忠厚老实的人,便说:“你上前说话。”

“小的不敢。”张屠户两条腿明显抖成了罗圈腿。

“不妨事的,上前说话。”冯梦龙和蔼说道。

张屠户战战惊惊来到近前,按照冯梦龙示意,把头伸向冯梦龙。

冯梦龙悄声道:“问你一事,直说无妨。不照实说,定然不饶。我问你,这张小票是谁给你的?”

张屠户一看数额,立即想起来了:“小的不敢说谎,这是何掌班何大爷给的。”

“没有说错?再仔细想想!”

“没错。二两银子,我十天半月的,遇不到这么一个大茬儿!再说县衙里的人,我都认得。没错,就是何大爷。”

“好!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此事。回去吧!”

张屠户走后,冯梦龙派冯福叫皂隶掌班何清泉来内堂,又让他暗中嘱咐几个皂隶,在门外伺候,听候发令。

冯梦龙客气地让何清泉坐下说话。自己啜一口茶水,说道:“这几天没案子,闲得挺没劲的!”

“是啊!这寿宁县小人少,本来案子就少,再加上大人您理案如神,不一两天就清一个案子。可不就供不上手啦!”何清泉陪笑说道。

“这样一来,也断了你和弟兄们需索,却是不美哉!”冯梦龙一口苏白,唠家常式的慢慢悠悠地说着。

“无妨,无妨!小的们也高兴。”何清泉又笑一笑。

冯梦龙又饮口茶,放下茶碗,说道:“我五岁启蒙识字,十岁读四书五经,而后诸子百家历代史乘,人皆说我学富五车。而我又偏爱经世致用之学,研读了不少前人治国安邦的奇策妙论,积五十年而不辍,没想到来寿宁这样一个弹丸之地。”

“大人确是大材小用,小的深为敬佩。”

“你真会说话!让我高兴吧?”冯梦龙笑道。

“小的说的心里话。”

“咳!这寿宁确是小了点。才不到12000人,若给我12万人,你说我治理得了不?”

“绰绰有余,绰绰有余!大人当个知府,当个巡抚,都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

“哈哈哈哈,”冯梦龙摆摆手,“恐怕不行,恐怕不行。那不仅要管百姓,还要管那么多官吏,我能吃得消吗?”

“大人,不是小的吹捧,您谋事周详,处事果断,勤政爱民,清廉如水,哪一个不俯首帖耳的佩服?”何清泉只捡好听的说。

“哈哈!高抬,高抬了!我不知那么多的衙役该是怎么个管法?”

“哪能呢?大人有的是法子!”何清泉听着有点不对劲,说话慢了下来。

“你真这么看?”冯梦龙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何清泉。

“真这么看!大人面前,我哪敢说谎!”

“其实,我也这么看!不是自负吧?”

“哪能那么说呢?这叫自信!”

“对、对,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并且,屡试不爽!啊?哈哈哈哈!”

“大人所言极是!”

“这么说你对我很服?”冯梦龙又问。

“大人,我一个跟差的,大人怎么说,我怎么听!哪能不服呢?”

“若我让你拿300两银子给我,你肯不肯听呢?”

何清泉莫名其妙:“大人有急用?”

冯梦龙点点头,问:“手头能凑够吗?”

“手头不够,我再借点儿,能够!”

“那你去办一下,快去快回!”

何清泉叫了一名皂隶出去,很快抬来一个银箱,又道:“大人,整300两。”

冯梦龙笑道:“你真够富有的!我还真怕你凑不上呢!”

“这也就打扫净了!大人急用,小的愿尽心办理。”

“好!好!”冯梦龙笑眯眯地,“来,你再写个字据!”

何清泉纳闷,写借据的应该是你呀?口中说道:“不用借据,大人不还也无妨。”

“不行不行!得写得写!你过来,过来!”

冯梦龙把纸、笔递给他,又说:“你这样写:本人愿纳银300两,退职为民,交还印鉴。”

“大人……”何清泉惊呆了,手中的毛笔掉落下去,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何掌班,写了吧!你是明白人!否则,籍没你的家产,就什么都没了!”冯梦龙的话语,依然很和气。

何清泉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诉道:“大人啊!大人!可怜可怜我吧!”

“我到这穷地方来,就够让人可怜的了。天下所有县令,还有比寿宁县更苦的吗?你当初做事,何不可怜可怜本县?”冯梦龙怒视何清泉,“本县念你跟随半年,从轻发落,许你退职,保全名声,不抄家籍没,也还有法生活。再赖着不动,我还没法子吗?”

何清泉只好泪流满面地写了字据,签字画押。又由冯福带着四名衙役,到他家中起出赃物,一迭儿县衙用的小票和两枚印鉴:一是知县正堂的,一是县库支取银两用的。

夜晚,朱夫人问他:“你怎么知道,他家中有假印?”

冯梦龙笑道:“这有何难?我研究过金石篆刻,当然识得出真假。仿刻之印,下刀不流畅,刻出的篆字,缺乏神韵和风骨。而且,越是摹仿,越易出败笔和修补的印迹。我对照印文,确是非常相似,但不难断明出自两枚印章。定然有枚假的在他手中。前任知县离任,署理知县不安于此,印鉴由他保管。只有他,才有请人仿制的机会。”

“噢——这么说,你明着当知县,他暗着当知县!”朱夫人打趣道,“你这也叫‘请君入瓮’!”

“还真是的!哈哈哈,哈哈……”

有了罚没何清泉的这三百两银子,又有上年秋征后县库的积存,冯梦龙就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为地方办点实事。可是,县库中机动银两有限,而寿宁又是百废待兴,即使是一件一件地办,也不敷为用。

这日,冯梦龙把县城内的范国忠等几位绅士找来。先不谈正事,而是询问掌故。说起这话题,几位老者津津乐道。

范国忠说道:“这寿宁县,说是设在景泰七年。我听说,是和浙江的景宁、泰顺、庆元同建县,取‘景泰庆寿’四个字。代宗皇帝一高兴,赏了奏议大臣不少银子。因为皇帝这年岁,喜欢这话。”

范本强老人也说:“是有这话。我听说,一开始商议,是从政和、福安、宁德三县,各割一块,合成寿宁。宁德的林庄敏公,就是林聪,正在朝中任大司寇,他听说要割宁德的地界,不高兴,嘱咐巡方使者说:‘梓里一草一木勿动。’使者把这话告诉道府。道府不敢动宁德的地盘,便只割了政和、福安两县。所以,寿宁的地盘这么小。”

“这还大出去了一些呢!”范国忠道,“说一开始时,浙江泰顺县知县上任,不知道县界。寿宁知县,也搞不清。两县争来争去,商量了个法子,约定各以某日清晨起行,以相遇处为界。到了这天,咱这寿宁令多了个心眼儿,半夜就动了身,一直走到泰顺县城天还没亮,又往前走,到了泰顺县衙大堂,泰顺令还没睡醒呢!呵呵呵……于是泰顺县城以外,都归了寿宁。”

冯梦龙和几位老人一同笑起来。他又说道:“这位县令,真是功德无量!”“还丢了一块呢!”范本强说。

“啊?怎样丢的?愿听其详。”冯梦龙问。

“说是寿宁东北叫深窟和前洋的两个地方,在三鼎桥以东,泗洲桥以西,这一片一开始割给了寿宁,却没有造册登记。两县谁也不管了,后来政和县知道这事,就又收了回去。”

冯梦龙趁机说道:“看来,这跟一县之主,明贤与否,有很大关系。”

“是啊!”老头们一致赞同。

冯梦龙道:“不才把几位老大人请来,就是请你们做一次林庄敏公。”

“冯大人过奖了!我等怎敢相比。”范国忠笑道。

“不才看来,不是不能比,而是比不比。”

“冯大人何出此言?”一位老人问道。

“今日,也该几位老大人说话,造福桑梓了。”冯梦龙笑道。

几位老头一愣,冯梦龙接着说:“寿宁城残破不堪,何以为城?而今动荡不安,流贼四起,无城何以拒敌?卑职即想,几位老大人,何不站出来说话,发动民众修复四城?这也是一件无量功德啊!”

范国忠老人说:“说话容易。可是没钱不行啊!”

冯梦龙说:“银子有了一些,可还不够。几位老大人一说话,就够了。”

“冯大人,哪来这么多银子?”一位老人惊讶问道。

“何清泉掌班新捐了三百两,县库挤出二百两,几位老大人倡议,全城人家捐上三四百两。我也带头捐俸,全县役隶,里正都正,每人捐点,也可凑百两。我看这钱就差不多了。再发动县城及近城民众,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大家齐心协力,这城墙,还修不成吗?”

“好!我赞成。”范国忠率先表态,其他几位绅士也都高兴地表示,带头捐银,倡议修城。

这样,冯梦龙募集银两,寿宁城乡民众义务出工,凿来山石,重修了四门,修补了坍塌的数百丈城墙。

而后,又用这样办法,在城边的大溪中,筑起一道拦水坝,引溪水至城中,解决了人们用水的困难。寿宁人民受益颇多,这两项工程,也是寿宁百年间的大事。

冯梦龙在私署的百年梅树下,修了一个小小凉亭,亲手书写了匾额:“戴清”二字,又作《戴清亭》小诗一首,寄寓情怀:

县在翠微处,浮家似锦棚。

三峰南入幕,万树北遮城。

地辟人难到,山多云易生。

老梅标冷趣,我与尔同清。

寿宁的教育,更是让冯梦龙苦笑不已。虽设有教谕、训导,而县学房屋塌的塌,漏的漏,不成个样子。整个寿宁,只有150个生员。而其中大多数滥竽充数,不仅四书文不会做,而且四书都读不通。寿宁人以能取得县学生员而自豪,也难怪,四十五年间,没有出过一个举人。耕读之家,以教子弟写成篇即为能,以游泮为满足。大多数农家,皆是目不识丁。也没有书商到寿宁来卖书,因而在寿宁找书看,俨若淘金。

冯梦龙与新任教谕田有余商议,建立月课制度。即每月之中,县学生员到县学听讲数日。冯梦龙把从家中带来的《四书指月》颁赠给生员,并亲自讲授,生员们欣然有了进取之志。

这日,县学生员缪士先上衙奏请,要为其祖重立状元坊。

冯梦龙甚为惊讶:“这寿宁还出过状元,我怎么没听说过?”

缪士先说:“我们祖上缪蟾,字升之,是宋绍定二年己丑科武状元。天顺年间(1457~1464)曾立有状元坊,即在县衙的南头。为纪念先人,鼓励士进,请求重建。不知大人准与不准?”

冯梦龙想一想,说道:“你且回去吧,等我同教谕田大人商议一下,再答复你。”因为教谕是管教育风化的。

冯梦龙查阅了《建宁府志》,宋绍定二年(1229)已丑状元是王朴。这一榜中,福建省进士及第的一共19人,并没有缪蟾之名。查到了缪蟾父亲的名字叫缪守愚,是宋淳熙五年文举特奏名,也不是第一,当然也不能称状元了。宋代的文举相当于明代的乡举,叫“特奏名”,是特别推荐的,和及第是两码事。可能宋代在廷试以外,又有“特奏名”一种选士的办法,也可以做官,估计缪蟾即属此类功名。

缪士先也找了田有余,请求立牌坊。田有余便同冯梦龙商议道:“冯大人你看,这不是笑话吗?平空冒出个状元来。这寿宁……连什么是状元,都不知道!”

冯梦龙笑道:“听说天顺年间,确曾建有状元坊。我查了《建宁府志》,可能是特奏名第一。”

田有余笑道:“特奏名第一,跟状元可是两码事。其后人愿意标榜,有司又失于明察,平空造出个状元来,它应该写‘特奏名第一’啊!”

冯梦龙笑道:“那不岂等于写明:不是状元!”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

冯梦龙又道:“依鄙人之见,他愿建,就准他建去,左右又不花你我的钱。再说,也可激励寿宁诸生好学上进,无何坏处,也是件好事,你有何高见?”

田有余笑道:“大台谏真是好样的。活泛之时,又比谁都活泛;刻板之时,又比谁都刻板!佩服!佩服!缪家有银子,就由他花去吧!”

冯梦龙准了缪士先的请求。

不久,在西溪巍然矗立起一座状元坊。寿宁甚为自豪:我们寿宁,曾出过状元!

这年的收成很不好,冯梦龙极为焦虑。担心穷苦人家,怎样才能熬过严冬?而他自己的俸禄,每年不过90石米,几次捐献,所剩无几。恐怕到不了小春粮下来,就要没吃的了。冯梦龙把冯福叫到跟前,说道:“冯福,我想让你回苏州一趟,你可愿意?”

“就我一个人?”冯福有点打怵。

“可不就你一个人。我要走了,这知县谁当啊?”

“我不是说要老爷走,我是说这一个人太不方便。”

“就是一个人回去吧,也节省点川资。”

冯福又问:“叫我回去干什么?”

冯梦龙说:“你听我慢慢说。这是一部书稿,是我新写的传奇《万事足》,家中还有七部,有《新灌园》、《酒家傭》、《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双雄记》和《梦磊记》,都是我来寿宁前校订好了的,在我书房的两个樟木箱子里锁着。你回去找公子要出来。把这八部书稿,给刻坊拿去,给张我城、叶敬池、毛遂哪个刻主都可,要现钱。谁给现钱就交给谁刻,就说老爷等钱用。开价最少400两银子,再多了更好,你回去谈。把钱留给家中100两,其他你兑成银票,在建宁府兑换现银。记清了没有?”

冯福咧咧嘴:“我当是什么事?是老爷缺银子花呀,那还用大老远的跑回苏州?这县库里不是还有上千两吗?借用就是了。再说这寿宁虽穷,也有几家富户,借几百两银子,也借得出来,何必跑那么远呢?”

“净说傻话!县库有银是我的吗?那是留出来的俸银,役吏生员许多人要吃饭呢!今年收成不好,又得留些赈济灾民。老爷我清清白白地来,也要清清白白地走!借了富家的钱,不也得还吗?听话,去吧!”

冯福抓耳挠腮,不愿意去。

冯梦龙又道:“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喜梅?”冯福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喜欢上了朱夫人的丫鬟喜梅,两人常眉目传情,哪瞒得过冯梦龙?他只是从来没明说过。

“瞧老爷说的……”冯福脸红到耳根子。

“没事,喜梅跑不了的。你回来我就和夫人说,给你们做主,把喜事办了,怎么样?”

冯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答应一声,去准备了。

冯梦龙捻须自语道:“谁发明的‘美人计’呢?果然有用!”

一日午后,冯梦龙正伏案整理他的《游闽诗稿》,青竹岭村人姜廷盛闯堂告状。

姜廷盛怒气冲冲地走进堂来,说是和弟弟姜廷相到三望洋村去征粮。被三望村的刘世童抢去粮食,弟弟姜廷相被他砍成重伤。姜廷盛蓬头垢面,手上、身上沾满了血垢。

姜廷盛的保人,县城内西门里的徐山虎也愤然诉道:“刘世童是地方一霸,为非作歹,无法无天!”

冯梦龙怒火中烧,立刻派人,缉拿刘世童到堂听审。

捕快刚走不久,刘世童自行到堂,跟随着保人王大壮。

冯梦龙看到刘世童一袭粗布蓝衫,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在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像是在哪里见过。

“刘世童,姜廷盛告你抢劫粮食,砍伤其弟,你有何话说?”冯梦龙问道。

“大人切莫听他胡言乱语!他是恶人先告状。大人,你认不出我了?去年造黄册时,我们见过面的。”刘世童说道。

冯梦龙想起来了,去年造黄册时,自己微服私访至三望洋村,就是这个刘世童,举发了里役的一些不法行为,他识字,也有些胆量。

“本县历来公正办案,认识不认识都一样。你说,你为何要劫粮伤人?”冯梦龙厉声说道。

“大人,姜廷盛诬陷好人。我未曾抢他的粮食。他弟弟姜廷相,也是他砍伤的。”刘世童急忙分辩。

“他自己砍伤弟弟?岂有此理!”冯梦龙怒气冲冲。

“大人,我担保,刘世童绝对没有伤人抢粮。姜廷盛是无赖恶霸,什么坏事都干。恳请大人明断!”王大壮也跪在那里急声申辩。

“不许乱插言!”冯梦龙斥责王大壮,又问刘世童:“刘世童,你同姜氏兄弟,可曾打斗?”

“是姜氏兄弟欲同我打斗,我没同他们打,他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一派胡言!他们兄弟有打斗之癖不成?岂有此理!”冯梦龙更觉得他出言荒唐。

“大人不信,可问问众乡亲!不少人都曾看见,他们都能作证。”

“在何处打斗?”

“在我们村口。”

“什么时间?”

“今天上午。”

“青天白日,又有许多人看见,不难问明。”冯梦龙心里想道,命保人各自把当事人带回,等候听审。

夜里,冯梦龙想此案果是有些蹊跷,哪有亲哥砍伤亲弟弟的道理?而刘世童衣屣如常,言语从容,不像曾与他打斗。姜廷盛满身血污,留有打斗痕迹。莫非刘世童果是奸滑之辈?可惜寿宁县连个仵作都没有。否则,查验一下伤情,也可得些凭据。

次日午间,冯梦龙命备舆拜客,坐上了二人小轿。

寿宁城如弹丸,又有一半在玄武山的山坡上,出城即是空山冷涧,绝无大路通衢,所以没有人乘轿张盖,即使绅士,也不过坐二人小轿,官吏也便如此。冯梦龙出西门不远,就来到了三望洋。冬日午间,正是村民闲来无事,倚门晒太阳的时候,找人好找。一听说知县冯大人来此,都围过来看官儿。

冯梦龙把一位老人叫到近前,问道:“昨日三望洋村的刘世童,同青竹岭村的姜廷盛,殴吵一事,您可曾看见?”

老人点点头说:“看见了。是姜廷盛那混账东西无理,寻上门来找刘世童打斗。”

“老人家,可不能乱说呀!本县要的是真实情况。您说话,不要偏袒任何一方。”冯梦龙客客气气。

“我说的就是真情况。大人不信,你问问他们。这些人都看到的。”老头指着身后的人群说。

冯梦龙又问:“姜廷盛的弟弟姜廷相,是被谁砍伤的?”

“姜廷盛砍的!我们都看见的。”老头言之凿凿。

“老人家,你没看错吗?”

老头一笑说:“怎么会呢?没看错。”

冯梦龙又去问别人,目击者都说是姜廷盛砍的。“这就怪了,真会有这事?莫非是他们与刘世童同村,都袒护刘世童,不说实话?我要多找些人了解才是。”冯梦龙心中想道。

青竹岭村就在附近,隔一条小溪,踩着石头就过去了。

冯梦龙见人问道:“昨日姜廷盛与三望洋村的刘世童殴吵,你们可知道详情?”

众人摇头不知,有人说道:“姜正传看见了。大人去问姜正传,便可问明。”

有人去把姜正传叫来,姜正传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是姜廷盛本族兄弟。冯梦龙问:昨日姜廷盛与刘世童打斗,你亲眼看见?

“看见了。”姜正传点头答道。

“那我问你话,要实话实说,不可有半句虚言。你把看到的情况说一遍。”

姜正传说:“我听得吵闹,就凑过去看。廷盛哥让廷相哥去打刘世童,廷相哥不敢,廷盛哥气恼。正好那儿有卖肉的肉案子,上面有刀。廷盛哥拿起刀来,向廷相哥投去,砍在廷相哥额头,血流满面。我看事出大了,便跑去叫吴大妈来劝解。吴大妈来后,把他们二人都拉走了。”

“吴大妈是谁?”冯梦龙问。

“是廷盛哥的亲姨。”

“吴妈在哪里?”

“就在三望洋那边,拐过山脚就到。”

冯梦龙又叫姜正传引路去找吴妈。

一问吴妈,吴妈也说是姜廷盛砍的。并说姜廷盛嫌其弟手上长瘤,做事偷懒,常常责打廷相。

冯梦龙回到县衙,重又传姜廷盛,细究其故。

姜廷盛抵赖不过,只好如实招认。

原来,姜廷盛为政和里里役,素来骄横,上年造黄册时,被刘世童举发填报不实,县衙予以更改,姜廷盛怀恨在心。今年秋收收成不好,估计刘世童不能完粮,欲借征粮之机与他打斗报复。姜廷相手上生瘤,廷盛恶其只吃不干。便又想,借机把廷相除掉。是日,廷盛拉廷相去刘世童家索斗,希望一交手,刘世童则杀死姜廷相,然后再诉诸县衙,刘世童偿命,二恨俱消。没想到刘世童不与他争执,这场架打不起来。他让廷相上前去打,廷相不肯。他一气之下,操起肉案上的屠刀,投向廷相,正中额头,血流满面。他愤恨之下,取血自涂,呼喊刘世童杀人,扬言要到县衙告状。便到县城找了保人,告到县衙。

冯梦龙问明来龙去脉,心中气恼,责令保家担保,姜廷盛回去给弟弟疗伤,若不死,许从宽处理。否则,偿命。

姜廷盛回去,为弟弟廷相买药,小心调护,姜廷相遂得痊愈。

暮春时节,万山青翠,山花烂漫。

冯梦龙命人备舆出城,朱夫人以为他要游赏山景,便说:“我和喜梅整天在这山坡上困着,何不带上我们,一同出去看看!”

“夫人,你掺和什么?我是有事出城。”冯梦龙冲着夫人直摆手,想夫人说的也对,又道:“好吧!好吧!叫冯福随着你们。我要去察问民情。”

“察什么民情?早晨你还说,山里花开的正好看呢!”夫人道。

“这暮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没有几成收成,民户这日子怎么过呀?我一想,就心里直翻个子。我看看,农户有多少余粮,缺粮户靠什么充饥。这样,我们一同走一段,到前边你们停下赏景儿,我要转几个村子。”冯梦龙说完,也给夫人、丫鬟安排了两乘竹舆。

冯梦龙先来到近城的一个小山村,看只有十户人家,家家锁门闭户,一个人影也没看到。莫非都出去逃荒了?倒也是一条活路。

冯梦龙又往前行,到了一个山坳。这个村子较大,高高低低的,大约有四五处房子。但也都锁门闭户,不见主人,终于在溪边找到一个牵牛的老汉。

冯梦龙上前问道:“老人家,村子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老汉打量一下冯梦龙,才说:“你是寿宁知县冯大人吧?”

“鄙人正是寿宁县令。”冯梦龙纳闷,老汉认识我?

“催粮吗?没有!谁家都没粮啦!”说着,老头扭头就走。看来上年没交完粮税的不少。

“老人家,我不是催粮来的。我是看看乡亲们!”冯梦龙赶忙解释。

老头又说:“都上山了,看不见。”

这位老头挺倔,赶着牛走远了。

好在前面不远,又有几户人家,冯梦龙带着随从人员走过去。看一家开着门,进去询问,这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在家。

冯梦龙说道:“老人家,你家几口人?”

“五口。”

“你家的人都上哪去了?怎么就剩你自己?”冯梦龙又问。

“都上山采竹米去了。”老太太回答。

“采竹米做什么用?”冯梦龙不解。

“吃呀!”

冯梦龙不解:“竹米能吃?”

“能吃。和稻米似的,很好吃的!”

冯梦龙心中大喜,这下老百姓就能活了。

冯梦龙留心观看,满山遍野的竹子,都长满了竹米。这是他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说过的奇异现象。

冯梦龙又走了一个村子,家家户户都上山采竹米。有的还真采了不少。竹米形同麦穗,只是稍大一点,舂成米可以做饭,磨成面可以做粥。

返城的路上,冯梦龙遇到几个满载而归的年轻人,背上的米袋沉甸甸的。他们看是知县大老爷,立刻放下口袋,给冯梦龙磕头。

一个说道:“谢冯大人隆恩!是您给我们带来了福气,才使我们有竹米饭吃。”

冯梦龙受宠若惊:“哪能这样说呢?山中产的,与本县不相干。”

“大人没有听说?只有寿宁才有竹米。一出寿宁地界,绝对一棵没有!这不是托大人您的洪福吗?”

“还有这话?”冯梦龙莫名其妙。

后来一了解,这话竟是事实。福建58县。唯独寿宁县竹子生了米,漫山遍野,弥望皆是,而一出寿宁地界就没有了。竹子看上去并无两样。岂不怪哉?寿宁民众竞相采集竹米,多的收获好几仓,少的也有几石、十几石,自己吃不完,便粜出去,一石竹米能卖一两银子。真是万民皆喜。

冯梦龙不解其故,查阅《建宁府志》。发现有“(宋)政和四年(1114),建州(今建瓯市)竹生米数十万石”,看来建州也有这种竹子,却为何今年没生米?

冯梦龙喜不自胜,暗自想道:“苍天有眼啊!我虽然没有给民众行多少善政,但一念为民之心,苍天可鉴!民贫粮欠,或许是上天哀怜寿宁众,而特意宽释我这拙吏的责任吧?”

他又欣喜地写下《竹米》诗两首。

其一:

不识乾坤德,徒矜草木祥。

万竿非树艺,三夏接青黄。

竞采儿童便,经春黍稷香。

荒山无赋税,多产亦何妨!

其二:

不意龙钟态,翻成凤食祥。

剖疑麦子瘦,开彷稻花黄。

无禁携筐便,相宜入爨香。

此君生意在,暂槁亦何妨。

四年的知县任期,转眼过去了两年半。到了崇祯十年(1637)春天,冯梦龙开始修纂《寿宁待志》,这是在他心中蓄积已久的想法。中国自古即有编写志书的传统,明代更为盛行。因为志书有资治、存史、教化的功用,历代统治者都非常重视。而且,为官一任,若能为地方修成一部志书,也被视为是一项重大的业绩。往往地方长官不善于此事,也要花重金聘人编纂。而冯梦龙有编著之长,稍加努力,便可留下一笔千秋功业。他把这部县志的名字定为《寿宁待志》,而“待志”之名,又是方志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例。“何待也?曰:一日有一日之闻见,吾以待其时;一人有一人之才识,吾以待其人。”

他以直载其事的求是精神,记载了自己亲历的事件或亲自调查所得知的情况,其中评述和论断,也成一家之言,在明代志书极不多见,却是后世修志者,大为提倡和追求的。有一段谈他任寿宁知官的心得体会,颇值得玩味欣赏:

寿令可为,而不可为也。岭峻溪深,民贫俗俭。险其走集,可使无寇;宽其赋役,可使无饥,省其谳牍,可使无讼。寿令胡不可为也?自夫隘废而出入无讥,兵裁而训练无质。茧丝令急,而上与下相仇;赎锾额增,而治与谷争胜。且界杂民顽,粮微事简,而受事者又非科即贡,取怜则不得上同于甲第,征缮则不得下视夫邾莒,救过不暇,见长实难。寿令胡可为也?故自万历庚寅(1590),迄于崇祯甲戊(1634),四十五年间,易令凡十有五,其得量擢而去者,仅两孝廉耳。他岂尽不消?为一州五十八县之下流哉?肘掣于地方,而幅窘于资格,其情亦多有凄愤而不敢控者矣!虽然以勤补缺,以滋辅严,以廉代匮,做一分亦是一分功业,宽一分是一分恩惠。若夫升沉明晦,则天也。余故备载姓名,俾为令者努力自强,亦冀居上者怜僻吏之清苦,而稍垂矜恤。寿令胡不可为哉!

《寿宁待志》书成,分上下两卷,28个栏目。其赋税、积储、物产、风俗、灾异、虎暴等目,尤具很高的历史价值。

冯梦龙对自己的前途,已经看得极为清楚,终此一任,不会再获得升迁,但他仍惦记着,县学没有修复完善。

春节前,他又积得到了一笔助学赎过的银子,自己捐出俸银二十多两,于是,维修堂宇,重建学门并前移,泮池圈到了学宫院内,内外修葺一新。至此,他感到心愿基本了结,还有几件憾事,写进县志里,留待后任之人吧!

崇祯十一年(1638)夏天,冯梦龙离任回苏州,寿宁父老倾城相送,涕泪而别。

快到苏州了,冯梦龙见后面一条小船,船后系着一根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木头,船上站立两个青年,头上没有裹帻,光着膀子,胸前系着一个兜肚,这正是寿宁人的打扮。

冯梦龙指给夫人说:“你看,船上两个青年,肯定是寿宁人!”

“你认得?”夫人问。

“不是我认得。寿宁人比别处人好识别。”

“怎么识别?”夫人不解。

“多一个兜肚,少一顶帽子啊!”冯梦龙笑道。

朱夫人“噗嗤”笑了,虽是戏言,却是如此。

正在这个时候,那青年喊道:“冯大人!冯大人!我们可追上你了!”果然是寿宁来的。

“你们……”冯梦龙说道,“你们追我何事?”

大船放慢,小船紧摇几把撸,赶了上来。

小船船舱里钻出一个老头儿,冯梦龙认得,是寿宁的士绅范本强老人。

“哎呀!老人家,你到这么远来干什么?”

“冯大人,你让我好追啊!追了一千多里。”范本强老人一指船后的大木头,“寿宁县穷,无以为谢,这寿宁山里的一棵老樟树,送你作个纪念。怕你不收,乡亲们委托我来,我就追来了。可好,一下子到了苏州!”

“香樟味香防蛀。这是对我品格的鉴定啊!”他这样想着,禁不住热泪淌下,伸手把范本强扶到大船上来。

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紧紧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