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旷代逸才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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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逸才奇策

阉党既诛,五义土合葬虎丘,周顺昌与黄尊素、周起元、高攀龙、周宗建、繆昌期、李应升七人(被世人称为后七君子),得以平反昭雪,皆给三世诰命,建祠赐额,荫叙子嗣,冯梦龙心中稍安。而寇慎、陈文瑞二公的恩德,他却总觉得无以报答,感激、敬慕,进而相交,渐成挚友。尤其是陈文瑞(字应萃,福建同安人)任吴县知县七年之久,至崇祯四年简调入京才离开吴县,与之交往更多。

崇祯三年,陈文瑞劝冯梦龙出贡,说道:“古时梁灏82岁中状元,莫非冯夫子也有此志?”

冯梦龙笑道:“陈公取笑了。我这一把胡子再进考场,不会招人笑话?我何必自取其辱!只是少习举业,终身孜求,老死诸生,于心难安啊!”

“以夫子之才智,本当中巍科状元。文震孟、姚希孟、陈仁锡、钱谦益诸公,皆对先生深为赞佩,可知夫子才名定然不虚。今圣上革故鼎新,翦灭阉党,文震孟诸君子重新回朝参政,尤见政治清明。方今之日,百废待兴,也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以夫子之才具,足可胜大任。只要报国有门,何必计较科名呢?”陈文瑞不紧不慢,笑呵呵地说。

“陈公的意思,是叫我出贡?”

“正是。”

“此前不知有多少人劝过我,咳……我若早出贡,何待今日?57岁了,行将入木。人生苦短啊!”冯梦龙面色尴尬,有一肚子难言的苦衷。

“凡事须随机应变,变则通,通则立。夫子以为如何?”

冯梦龙沉默良久,方抬起头来:“以前的劝告,我全未听从。这次……”

“这次如何?”

“这次听了!”冯梦龙痛苦地做出了人生的抉择。

出贡之后,次年选为丹徒县(今江苏丹徒)儒学训导,不日启程赴任。

其实儒学训导,只是未入流的杂职小官。明制规定:府学设教授一名,官为九品,俸禄为米60石;训导4名,为杂职,俸禄为36石。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学正、教谕、训导,俸禄都是36石,每日负责对生徒的教诲、考课等。

丹徒县虽为小县,但地处江南,素有重儒治经之风。只是十几年来中试者了了,士人深感无有颜色,冯梦龙的到来,备受敬仰,学风为之一振。

冯梦龙不负众望,使出浑身解数,认真课读。又潜心钻研,著成《春秋衡库》和《四书指月》两部经学著作,指授生员研习举业之用。三年下来,生员们参加抡才大比,居然有五人一同中了举人。丹徒士绅欣喜若狂,丹徒知县石景云也喜出望外。冯梦龙为经学名师也由此更负盛名。当时名士艾容(字子魏,江宁人)曾写诗赞道:

几载行云寄远思,美人相望在江湄。

智囊自属救时宰,经匣原为天下师。

月满绛纱移乐部,风清狠石看潮时。

海门樽酒言何日,寒气城高咏昔诗。

明代对学官的考核办法,以科举考试中举人的多少来定学官的优劣。凡教官9年任满,考核其生徒中举人的人数,府学中举人九名,州学中举人6名,县学中举人3名为最优秀。又考核教官精通经学,即予升迁。一般说来,三年为初考试,六年为再考,九年为通考,根据考核成绩予以升降。

而崇祯初年,人才匮乏,冯梦龙考核最优,经有司保荐,吏部审核批准,冯梦龙晋升知县之职,回家候补。

这时巡按御史祁彪佳也在苏州,冯梦龙择日拜访。祁彪佳之父祁承火业知长洲时,冯梦龙为其治下诸生,颇受器重。在他的鼓励支持下,冯梦龙写成的《双雄记》。而且祁彪佳是王骥德先生的学生,也极喜爱杂剧及南曲。天启七年(1627),冯梦龙编成散曲集《太霞新奏》刊印,很受人们欢迎。三年后祁彪佳听说此书,来信向冯梦龙索要,并说:“恨生平不得一奉冯先生颜色,乃至咫尺清光,而睽违如故也。”

祁彪佳长得非常英俊,丰姿绝人,22岁时即中进士,到这时也才33岁。冯梦龙惊讶道:“若非亲眼目睹,怎敢相信人间有此等英伟之士?”

祁彪佳也笑道:“夙闻芳声,幸瞻丰采。老学博,恭喜你啊!简帖下了没有?盼你能补一个肥缺!”

祁彪佳道:“文震孟、姚希孟、陈仁锡都在京中,先生没有请他们帮个忙,疏通一下?”

冯梦龙面色不快,说道:“台宪何出此言?文阁学等皆正人君子,我岂能因一个卵子大的县官,去损伤其一世清名?再说,我出来为官,并未想发财呀!只要证明一下,我一生研习经世致用之学,并不比别人差!”

祁彪佳笑道:“开个玩笑,不必介意!大学博为人,我祁彪佳岂有不知?好啦,不说啦!”

其实祁彪佳是想试一下,他有没有疏通关节的意思,自已想给他帮点忙,见他这样说话,更加佩服。

冯梦龙在家等了半年多,终于有了消息:简任福建寿宁知县。寿宁是闽北山区的一个偏僻小县,穷山恶水,交通不畅,没有人愿到这里为官,冯梦龙却喜孜孜地治装,准备启程了。

朱夫人说他:“眼下家里过得去,你何必去那荒山野岭去当山大王?一年的俸禄还不比在苏州卖字挣得多,你是老糊涂了?”

冯梦龙笑呵呵地说:“夫人有所不知。我读书万卷,自负满腹经纶,不试一试,怎知学得如何?正因为别人不愿去,我才去呢!若都愿去,还轮得上我去吗?再说,权当寻个读书的地方,比总在家憋着,不强许多倍么?”

朱夫人气笑了,又道:“我听说那地方山高坡陡,地瘠民穷,吃的用的都运不进去,让人怎么受得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在苏州,哪里也不去!”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夫倡妇随嘛!你在家中一辈子,也是一名内眷。你体验不到当县官太太的滋味。你不去也行,船过杭州时,我讨一房姨太太,带着一同赴任就是了!”

朱夫人嗔怒道:“你敢!老风流鬼!”

“哎?年轻时你不说么:等我当了官,上了年纪,就讨房小的伺候我。我现在虽说官不大,可也是个官呀!年岁大了,又需要有人身边照料,正该讨个姨太太嘛!”冯梦龙故意跟夫人开玩笑。

“美得你!虽说这些年你没讨姨太太,可也没少在外边风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乐意管你就是了。现在儿孙都有了,还不该收敛么?”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怎能瞒得了夫人?”

“没正经!改不了的坏毛病。”朱夫人扭头出去,不理他了。

冯梦龙的行装其实很简单。除了两箱冬夏换穿的衣服,就是两箱要看破的旧书,另有一箱是他编著的《四书指月》。还有一个包袱,包着一大摞书稿,名为《智囊全集》,是他在候补的这一段时间,对《智囊》做了增补,增加到1061则故事,重新调整了编排顺序,打算交给吴江张我城(字仲德)刊刻。张我城不仅是他的社友,也是他《春秋衡库》和《四书指月》两书的刻主。

张我城随同冯梦龙一同上船。冯梦龙在船上赶写了序言。船到吴江,张我城下船而去。冯梦龙偕夫人朱金萍、家仆冯福、丫鬟喜梅,一同奔赴寿宁。

船行两日,冯梦龙才发现,自己乘坐的官船,比别的船要慢一些,心中纳闷,便问船夫。

船夫道:“老爷,大箱小箱的装了一船,个个沉甸甸的,能不慢么?”

冯梦龙更加纳闷儿:我不就几个箱子吗?也都不重啊!冯福、喜梅也每人一个包袱,哪有那么重?

船上有四个仓房,前舱、中舱、后舱,另一个是夹舱。船夫夜里占用前舱,前舱与中舱之间的夹舱中,放一短脚小桌,供读书写字之用,中间为冯梦龙和仆人冯福使用,后舱为朱夫人和丫鬟喜梅使用。

冯梦龙转到后舱,果见一排崭新的红漆木箱,数一数,十二个。

“这些木箱,怎么回事?”冯梦龙问朱夫人。

“不是你让人装的?”朱夫人也莫名其妙。

丫鬟喜梅说:“是大少爷让人装的。”

“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冯梦龙打开一箱,吃了一惊:箱子里装的鹅卵石。又打开一箱,也是石头。

朱夫人说:“我明白了,还是焴儿想得周到!”

“你明白什么?”冯梦龙瞪着眼问一句。

“是压船的。怕路途风大把船……”朱夫人想起,坐船忌讳说翻船,话停住了。

“岂有此理!”冯梦龙生气的样子。

“你没听说过?先时苏州清官,在外地卸任回家,船上空空的,怕海上风浪大……便装了块大石头压船,人们都叫那块大石头叫‘廉石’。”

冯梦龙听了,没有说话,又叫过冯福来说道:“你把这些石头,都倒进河里,箱子让它飘走!”

冯福吃一惊:“老爷,为何要扔了?”

朱夫人也说:“老爷,你发什么痴?”

冯梦龙说:“我没有发痴!”又转过头来说,“冯福,照我说的做。”

“这崭新的箱子,多可惜呀!”冯福嘟囔道。

“留两个,你和喜梅留着用。其余的都扔了!”冯梦龙又说。

朱夫人又要阻拦,冯梦龙说:“焴儿装的,可不是廉石!他这点心眼儿,我还猜不透?”

朱夫人也醒过闷来,不再言语。

船出浙东乍浦,再沿海岸南下,直至永嘉。然后改作陆路,从温州过境。一行人骑着毛驴儿,顺着盘山小道,盘旋而行,不消几日时光,便进入了崇山峻岭之中。山道崎岖,曲折回旋。往往一架山,看看已经翻过,却又转回来,重新再登,真是峰回路转。一路极少遇见行人和村舍,除了天上盘旋着几只苍鹰外,这里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朱夫人一再后悔:“早知到这种地方来,你就说娶八个姨太太,我也不跟着你来!”

冯梦龙和众人哈哈大笑。

寿宁,地处万山之中,西连武夷山脉的洞宫山,北接雁荡山,是福建东北部最靠边的一个县份。境内崇山显壑,峭壁峡谷,山环水绕,水深流急,交通极为不便。

好不容易在中秋节前来到寿宁县城。朱夫人一看,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哪是县城呀?城墙坍塌,断断续续,四门荡然,破敝不堪,无法关闭,出入不禁;谯楼破败,不如弃庙;城址依山而置,高低不平,中穿一道溪水,水深流湍;民舍山石堆砌,高低不平,大小不一;小街陋巷,曲曲折折;断壁残垣,杂乱不堪。

再看四周,东面是山,西面是山,南面是山,北面还是山!与其说来这里做官,莫若说到这里戍配,说成是当“山大王”,未免高抬了!“哇”的一声,朱夫人哭出声来。朱夫人从小长在苏州,虽不是大家闺秀,可也是小家碧玉,一下子到这荒凉破败的山沟之中,怎么受得住啊!

知县的私署,在北面的镇武山半山坡上。拾级而登,到了一个宽敞的二进小院,前院较阔,辟有隙地,老梅一株,傲然挺立。左边小房三间,右边侧屋三间。后院较小,正方五楹,也皆山石垒成,朴陋俨如民宅。好在视野宽阔,在屋里坐着,即能看到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民宅。今后几年间,就要在这里生活了,朱夫人这么一想,鼻子就一阵一阵地发酸。

第二天,冯梦龙接籇视事。

公署在下面不远。冯梦龙叫了冯福,步行向下走很快就到了。一进院,人倒不少,少说一百多个,提铜锣的、持轿杠的、抱夹站立的、背手晃动的,黑压压一片,“呜里哇啦”乱叫。冯梦龙眉头一皱,没有言语,照直往里走。

众人一看,进来个老头儿,蓝衫乌帻,黑鞋白底,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花白的胡须,清癯的面容,大约50多岁,微陷的双目炯炯有神,风度不凡。大家都愣了神,谁都没见过。

有人问道:“这位老头儿,你是不是走错了门?”

冯梦龙停住脚步,回身扫一眼众人,微微一笑道:“鄙人是寿宁知县冯梦龙!”说着,从怀中掏出文牒,打开叫众人看。

“哎呀!是冯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扑通”为首一人跪在地上,紧接着,“扑通、扑通……”众人跪了一地,齐声喊道:“小的参见冯大人!”

“起来吧!起来吧!”冯梦龙说着,走进内堂。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书案、桌椅、橱柜、床屏等等,一律都没有,就是空空的几间大房子,这叫县衙吗?

冯梦龙问身边的一个衙役:“这里……嗯?”

“大人别急!有人管着采买,过不了两天,就全买齐了!”差役小心恭敬地回答。

“原来没有吗?”冯梦龙又问。

“有哇!那是上任知县大人的,都赏人了。”

“怎么回事?”

“小的回禀大人:衙门里的规矩,新任知县都要修理衙门,备办家具。离任的时候,悉数赏了出去。”

“这叫什么规矩?”冯梦龙面色不悦,心里又说道:这不形同儿戏么?

“是啊,大人!不叫规矩!可都这么办的。大人累了吧,我去搬块石头来?哎呀……不行!”那差役又向门外喊道:“去个人,到前面人家找个坐物!别让大人累着。”

冯梦龙“噗”一声气笑了:“我还不如个山大王呢!”

这会儿又进来一人,倒地便跪,口中说道:“大人恕罪!小的掌轿班,专等大人的话了。没想到大人步行到衙。请大人饶恕!”

“起来吧!”冯梦龙冲他摆摆手,“无妨,无妨!去吧!”转而又问身边的衙役;“主簿呢?”

“回大人,县小没有主簿。”

“那么,典史呢?”

“出外看病去了。”

“教谕呢?”

“还没到任。”

“前任知县何时离任?”

“先由福州府照磨罗辰大人代署,后由建宁府照磨何之鸿何大人代署,都只来过一趟,看看就回去了。”照磨是府衙掌管档案和钱谷的属吏,官级也只有从九品。

“噢……知道了。”冯梦龙又道:“那么,知县正印在谁手里?”

“在小人手里。”说着,从怀里掏出“寿宁正堂”的篆字大印,又道:“我叫何清泉,是掌班皂隶。”

冯梦龙面北叩头行礼,然后接过大印,交冯福拿着。又问何清泉:“何掌班,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办吗?”

“有,请大人吩咐下去买猪。”何清泉说。

“买猪做什么?”冯梦龙又皱起眉头。

“接官呀!”

冯梦龙一瞪眼:“猪能接官?”

“大人有所不知,这也是鄙县的规矩。新官上任,杀猪买酒,大摆五日筵席。皂隶三班、图长都正、地方缙绅,齐来庆贺。”何清泉的闽北话嘀里嘟噜,冯梦龙勉强能听懂。

“噢?你们这地方不大,规矩倒不少!还有什么规矩?你都给我说说!”

冯梦龙又了解到,新官上任,要先把接官亭整修一新,修缮县衙,置买用具,然后卤簿仪仗前导,八抬大轿抬着,在接官亭接受衙役皂隶庆贺,然后接篆升堂视事。像冯梦龙这样,悄无声息地就上任的,他们从未见过。

这么一折腾,得花数百两银子。县库没钱也好办,欠着账就行了,以后慢慢敛上来慢慢还。只要当官的说句话,下边人自去备办。到离任时,欠账还不清也没关系,自有继任接着还。即在冯梦龙的上一任,也留下了上千两亏空。而全县的赋税总额为4800两,起解1600两,余额由本县存支。解额易足,其余的就难说了!全县总共才11900余人,男子6400多人,妇女5500余人。区区寿宁,下等穷县,嵌崖偪窄之区,沙浮土浅,梯石而耕,连雨则漂,连晴则涸,民无余粮,库无余财……这个穷家,如何当得了呢?

冯梦龙倒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大厅内转了三圈,然后走到门口。三班衙役,早在直愣愣地恭候,鸦雀无声。

冯梦龙皱皱眉头,咬咬嘴唇,目视众人,说道:“本官新到寿宁,要请各位帮持。此地原有规矩,可行的照旧;不可行的,悉数废去!哪些可行与否,明日寅时,到衙听令!违令不遵者,革职为民。今日无事,退去吧!”

众吏心知这顿饱饭吃不上了,但谁也没敢言语,悄无声息地退出县衙。

正在这时,外面闯进一人来,看冯梦龙在台阶上站立,想必是新任知县,倒地便拜道:“大人是新来的知县大老爷吧?小人是坊隅三图的图长,名叫刘大力。向大老爷禀报:西门外有只老虎,已伤百余人。近日闯进城内,咬死猪狗十来头。昨夜又进城,叼走一头猪。小人不敢怠慢。请大人明断!”

“为何不闭城门?”冯梦龙问。

“城门早坏了,不能关闭!”

冯梦龙看何清泉还没有走,便道:“何掌班,你同这位图长安排一下,夜里派人守夜,发现虎暴,鸣锣示警。”

何清泉答应着,和刘大力前面去了。

衙门尚未开张,椅子尚未坐上,事儿倒先来了。冯梦龙仰天长叹一声:“咳……”

回到私宅,朱夫人见面就问:“怎么样?”

冯梦龙苦笑一下,说道:“有干头!百废待兴啊!这里百姓也极厚道,送我一只老虎。你尝尝虎肉,绝好的山珍!我也来条虎鞭,这可是大补啊!”

“又胡说八道了!哪来的老虎?”朱夫人慎怒道。

“这可是真事儿!哪个骗你?福建又称‘闽’,‘闽’字怎写:‘门内有虫’。虫即是虎,古时称老虎为大虫。适才闻报,昨夜老虎又进城了。我已安排人去警卫。”

“啊呀!吓死人啦!”朱夫人手捂着怦然而跳的胸口,“我可不和你在这待了!你快派人,送我回去!”说道,又落下泪来。

冯梦龙手抚妻子肩膀温情地说:“这样想就不对了!这都是天地造化,命中注定了的。你想想:你最喜欢梅花,家中梅树开花看不够,还得到梅林去看;买个丫头进门,你也取名叫她‘喜梅’;偏偏在这住宅里面,又有一颗百年老梅!这不正是给你预备的吗?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的!”

朱夫人想想:“也是呀!怎么这么巧?”

“何事都得认命!命中注定,改不了的。非拗着它,不定会出什么事!万事可遇不可求,得顺着来,别逆着走。既来之,则安之。不就4年吗?一晃就过去了。我都61岁了,卸任就回家养老。忍着点儿吧!我的好夫人!”

冯梦龙一番话,朱夫人变涕为笑。

午后,面对着窗外起伏的群山,他苦苦地思索。傍晚,忽见对面的山顶上,黄云朵朵,煞是明丽,凝眸谛视,黄云自西而东漂浮,良久忽成五色,绚丽灿烂,最后变为红霞,美丽夺目。乃平生所未曾见。冯梦龙心上一喜,这岂不是个吉兆!

晚上,云影在心中徘徊,喜不能寐,披衣而起,吟成《纪云》小诗一首,抄录纸上:

出岫看徐升,纷纶散郁蒸。

莲花金朵朵,龙甲锦层层。

似浪千重拥,成文五色凝。

不须占太史,瑞气识年登。

次日,冯梦龙视篆理政。首先传命下去,接官亭及衙署不用修缮,署内必备用具,节省购买,能用则可,不需铺张。筵席不摆,变作赏银发给大家,拿回去派点用场。今后在衙门做事,务需用心,不许懒惰,不许欺压百姓,违者严惩不贷。接着,又把三位衙役班头留下,商议捕虎事宜。

何清泉说道:“听说平溪有位姓周的匠人,善造陷阱。其阱如小屋一间,分为三部分,内外安有结实棂杆,左右两边,放进羊猪之类,以为虎饵,中间设有机关。老虎一进去,触动机关,两边的闸门全部落下,老虎不能逃脱,大声吼叫。闻声去人,则打死老虎。”

“制一部器具,要花多少钱?”冯梦龙必须精打细算。

“这且不知。要问那周匠人才知道。”

“好。派人把周匠人找来,我见见他。三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要找来。捕虎器具,先造五具;不管花多少钱,也得造。每具放羊两只。银两从我俸银中捐出。责令居民,在老虎经常出没处,依法设置,并昼夜守视,获一只虎,赏银30两。”

差役听命办理。

不久,有城中老者禀道:“寿宁向来没有虎患,自西门城楼塌毁后,才有老虎。”

冯梦龙想道,即是没有老虎,这城楼城门、城墙也该修啊!不然,遇有事变,何以拒敌?城也不称之为城啊!于是决定,重建四门,修补城墙,建谯设更,分期动工,次第完善。

半年后,山后的溪头及平溪连毙三虎,虎患绝迹。百姓感恩至深。

冯梦龙也未曾见过老虎,这回长了见识。常听说虎腹中有恶贯,贮人指甲,贯满虎死,成语“恶贯满盈”,当出于此。仔细查验,虎腹内并无此物,与猪狗等腹脏并无异处。

于是,冯梦龙道:“‘恶贯’并不实有,‘恶贯’当另有别的出处?”一副学究气,憨态可掬!

他又听说,虎食人多,则耳缺如锯齿。看虎耳果然完缺不同,则信为其然。学究学究,越究才越有学问!邑中士绅,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任伊始,冯梦龙即把《寿宁县志》找来读了一遍,查阅邑情;又找了年老资深的老者,访求民间风俗。他得知寿宁重男轻女,较为闽省他县尤甚,往往生女则溺死。当即起草了第一张告示,分抄若干份,遍贴寿宁县城乡,写道:《禁溺女告示》: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防得寿宁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死,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没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钱。如容隐不报,他人举发,两邻同罪。或有他故必不能留,该图呈明,须托别家有奶者抱养。其抱养之家,本县量给赏三钱,以旌其善,仍照给。养大之后,不许本生父母来认。每月朔望,乡头结状中并入“本乡并无淹女”等话。事关民俗,毋视泛常,须至示者。

告示贴出当晚,冯梦龙正在私署独坐沉吟,忽报当地乡绅范国忠来访。冯梦龙忙迎了进来。这范国忠是七十老翁,乃寿宁首富,又仁义乡里,被荐为士绅,早年曾进学读书,后迫于生计,外出经商,见识颇广,为人正直,却性情固执。冯梦龙已闻知其人,但因改去旧规,没让士绅到贺,未及见面。

范国忠乌帻挽头,须发俱白,褐色粗布长衫,手执一根楠木拐杖,未曾落座,先已说道:“冯大人到任,不见士绅,莫非要插上门来称大王不成?”

“大德望误会。本县并非不见士绅,而是新到寿宁,不熟舆情,且先做一番了解,再择日拜会众绅,会商治下大事。惟本官不喜铺张,不排盛筵,只设客饭,吃饭吃好,讲求实际。请大德望范老大人多多体谅!”说着,拉范国忠坐下。

“如此说来,那都是谣传了。老夫又有耳闻,冯正堂到任第一件事,即张布告示,管起生儿生女的事来了。可有此事?”范国忠仍然板着面孔说道。

冯梦龙敬茶,又道:“确有此事。不知老大人有何见教?”

范国忠讥笑道:“生男育女,皆需民家自愿,溺死女婴,也是积年陈习,岂是一任知县就能管得了的?大台谏莅任,不问民瘼民生,为何却管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冯梦龙依然和蔼说道:“老大人莫生怒气。下官以为,不除陋习,则百姓不知礼仪;不知礼仪,则不知治家处事;不知治家处事,则必然贫困不堪。溺女虽为小事,然则关系甚大。寿宁男多女少,很多男子娶不上女人,无女人则不成家室,无家室则不谋生计家业,不谋生计则不得富有家财,不富有家财则不得老有所养,不得所养则不得寿终。此只是其一。其二,人之本性,男欢女爱;乾坤世界,天造地设。女少男多,则旷夫不安,不安则谋典用。寿宁典妻盛行,多为光棍鳏夫之行,即以是故。一妻两用,儿女失于养护,夫妻疏于情感,以致弊端丛生,不胜枚举。更有铤而走险,奸人妻女者,屡出不穷,作奸犯科,境内不安。反而言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书生有红袖添香,顿开聪明心智;耕夫有美眷观犁,顿生拔山之力;将士有红颜击鼓,顿生无敌之勇。如此种种,男人当着女人,个个英雄好汉;男人离了女人,个个熊包屎蛋。大德望岂有不知乎?”

范国忠听着听着,露出了笑容,赶忙答道:“高见!高见!这些道理,老夫却未曾听闻。只因街头巷尾,非议甚多。老夫并未看告示,不知道大人写有这些道理。人云亦云,敬请原谅。”

冯梦龙道:“告示是写给乡民们看的,哪里写的下这些话?故而简要言之。”

“大人告示怎么写的?听说好字文呢!老夫愿意领教!”

冯梦龙把告示文稿,让他看上一遍。老绅士喜笑颜开,说道:“言简意深,村夫野老又都能看懂听懂,真是好文字啊!佩服,佩服!不过担心一纸空文,不见实效啊!”

“老大人莫用担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束之以法,坚持持久,会有收效的!”冯梦龙道。

范国忠又诚恳热情地献上三策:兴学校,栽樟树,杜滑吏。冯梦龙连连点头,记在心中。两人相谈甚洽,直到夜阑更深,范国忠才由家人打着火把接回。

这日上午,冯梦龙接到了第一张诉状。告状人是本县杨梅岭村人吴旭友,年方二十一岁。状告新婚妻子孙竹青不守妇道,要求判决离婚。

冯梦龙心想,这第一桩案子,倒不是什么难决的讼案,但一定要审理得有点水平,不亚于斫轮老手,便吩咐把原告、被告,带上堂来听审。

冯梦龙先审问原告吴旭友:“原告,本县问你,要从实回答,不得虚谎隐瞒!”

吴旭友答道:“小人不敢撒谎。”

冯梦龙又道:“吴旭友,你的状子我看了,理由不明,特传你到堂受审。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休掉妻子孙氏?”

吴旭友答:“只为她不守妇道。”

“你成婚几年?”冯梦龙问。

“刚有两月。”吴旭友答。

“成婚刚刚两月,即不守妇道,也着实可恼!我再问你,她如何不守妇道?”

吴旭友几次抬头,没有回答。

冯梦龙看他定有难言之隐,便又开导:“吴旭友,不用害怕!本县问话,要如实回答明白。否则本县何以剖断?我来问你,她是否与别的男人,另有奸情?”

“无有此事!”

“没有。”

“她与公婆、妯娌、兄弟姐妹吵嘴了?”

“也没有。”

“她是否有偷窃财物之行为?”

“没有。”

“那她有无疾病?”

“没有疾病。”

“你们小两口吵嘴了?”

“没有。”

“数事皆无,那就是你的毛病了!”冯梦龙惊堂木一拍,“啪”地一声响亮,“吴旭友,是你同别的女子,另有瓜葛?从实招来!”

“大老爷,小人实在不敢,绝无此事啊!”吴旭友有些慌张。

“你新婚两月,当然无子;你一房妻室,也论不上嫉妒;其余‘七出’名条,我全问遍了,条条皆无。如此说来,定然不是女方的差错。不犯‘七出’之条,本县也不准你休妻。究属何因,你从头讲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看我教训你!”冯梦龙也问累了。心想,早该叫他自己说。

吴旭友供道:“结婚两月,她总是和衣上床。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脱衣服;几次为她脱衣,被她挠破皮肤。不得已诉诸公堂,请大老爷明断!”

“噢?还有这事?”冯梦龙口上却说:“你早说这事,我不就明白了吗!这里面定有缘故。你且退下,在外面候着。带被告!”

被告被带进来,是一位美丽天然的农家少女。冯梦龙一一讯明,女子叫孙竹青,刚刚一十八岁,成婚两月,勤快劳作,孝敬公婆,一家和睦,一日与丈夫发生口角,女方回到娘家。女方父兄人多,丈夫不敢到女家理论,遂状到县衙,事前女方并不知晓。

基本情况问明,冯梦龙又问孙竹青:“原告吴旭友,诉你成婚之后,一直裹衣就寝,此事是真?”

孙竹青低头答道:“是真。”

“为何呢?”冯梦龙紧追不放。

“我害怕!”孙竹青怯怯地。

“这有什么好怕的?”冯梦龙心中窃笑。

孙竹青哭诉道:“姐姐说他家伙甚大,会要人命的。”

姐姐如何知道?这其中莫非另有缘故?冯梦龙立刻传命,带其姐姐孙竹叶到堂受审。

孙竹叶到堂,冯梦龙细细询问。原是妹妹成婚之前,见过未婚夫一面,便向姐姐夸耀如何比姐夫好。惹得姐姐不快,说出一句戏言,说完也就忘了,没想到妹妹竟然当真!

这种无知荒唐的戏谑,竟然闹到县衙来。冯梦龙心中有气。案情讯明,当做出判决了。这升堂第一案,没有判词不行,令人说县官无能,有损声名。

冯梦龙犹豫片刻,挥笔写下判词,把三名当事人叫进大堂,当场判道:

审得吴旭友诉讼离婚一案,案情明白。妹夫之伟然凶器,风马牛不关老姨;阿姊之永抱虚心,莫须有竟成巨故。逞片言之浪谑,误两月之良缘。信口开河,原是无心说说;依讹缠误,岂知永记牢牢。提心吊胆,窥愚妇之枉报虚惊,殊为好笑。纽密带严,叹伊夫之同衾异枕,白负虚名。娇花纵艳,可怜蜂蝶难探;甘雨虽好,其奈玉田不受。乃真缺憾,宜教娲女补天;是亦怨情,合使精禽填海。忧嗣绝宗沈,随进禀单,而心头急煞。至水落石出,始识戏言,而前惑顿明。秋暖红帏,正好及时行乐;盟谐白首,何妨并蒂开花。理合重联昔好,翩翩仍作夫妻。事如旧债须偿,夜夜端宜好合。此判。

冯梦龙接见了捕虎的周老汉后,十余日就造成第一具捕虎器械,冯梦龙让人安置在县城所在的定武山山后的峡谷中,那里是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数日过后,老虎逮住了。冯梦龙高兴异常。正是他要请全县士绅商洽治事的前夕,这下好了,有可以招待众人的美味了。真是天公作美!冯梦龙暗自庆幸。

士绅汇集县衙,冯梦龙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要在自己任内,修补城墙,重建四门,扩修县学,修堰蓄水,修建庙宇……一揽子计划,士绅们惊呆了,将信将疑。以往知县,一二件事都办不成。他可好,要在四年内办这么多事,谈何容易!但他的精神,已把众人深深打动。

午宴时,大家吃着鲜美的虎肉,更是喜笑颜开。事先,范国忠老人说:“冯大人,穷家难当,我理解你。你是真心为百姓办事,我又感激你。可寿宁有喝酒的风俗,用以抵抗山岚瘴气。再说,无酒不成席。我讲个情,今天让众人喝点酒。不过冯大人别担心,由我捐赠十坛酒钱,如何?”

“范老大人,要说十坛酒,我还花得起,我是志于煞住这种吃喝风。既然老大人美意,那当然不好拒绝!酒可以喝,此风不可长。”冯梦龙见他一番热诚,也不好峻拒,也就灵活掌握了。

酒席筵前,冯梦龙当众说道:“众位父老,今日的酒,是范老大人出的;今日的饭菜,是寿宁老百姓出的;今日的虎肉,是寿宁山中出的。我冯梦龙奉献了什么呢?今日的筵席,与往年的不同,不是我冯某人舍不得花钱,而是我舍不得在不花钱的地方花钱。钱花到什么地方,今后众位都能看得见。往年吃得似虎,今年吃的是虎。‘似’和‘是’一字之差,意义不同,此乃我献给众位的一片诚意!”

众人齐声喝彩,十坛酒不多,但皆都尽兴。

正当冯梦龙为得到士绅拥戴而高兴的时候,有人来报,南溪的郑德丰溺死女婴。冯梦龙勃然大怒,正要发签拿人,书吏王三祥附耳道:“大人,这郑德丰也是一号人物啊!其姐夫乃建宁府通判凌云大人。”

寿宁属建宁府管辖,那凌云就是顶头上司了,怎么办?冯梦龙略一思忖,说道:“拿!”

郑德丰被缉拿到堂,果然面容倨傲,有恃无恐,矢口否认。

冯梦龙怒道:“证人俱在,你还抵赖?真正不识时务。我看你‘郑德丰’三字,要换个写法:‘正得风’!”

郑德丰昂首道:“大人听信小人诬告,我就是不服!”

“何谓诬告?你把女婴尸体埋在何处,证人一清二楚。我已派人取来,容你抵赖不成?”冯梦龙正颜厉色。

“那是恶人栽赃陷害。大人既未亲眼看见,亲手抓住,莫非强要屈枉我不成?”郑德丰态度强硬。

看看天色已晚,冯梦龙命人将他收监,俟明日再行审理。

当晚,冯梦龙正欲安歇,冯福来报:“建宁府通判凌大人来访!”

冯梦龙一惊,来得好快呀!建宁到寿宁,数百里山路,怎么说到就到了呢?赶忙整肃衣冠出迎。

凌云一抱拳道:“久闻冯大人大名,只因染疴在身,静养家中,拜见来迟。凌某无以为敬,白米五斗,聊为贽敬,冯大人万勿推却。”

冯梦龙暗想,怪不得郑德丰这么大胆子!原来这凌通判在家养病,为他撑着腰杆呢!口中说道:“凌大人盛情,下官心领了。白米还是请大人带回。下官丰衣足食,尚不缺米吃。”

凌云微微一笑,回首向外面喊道:“抬上来。”

冯梦龙劝阻不住。两名壮汉,抬进一个大坛子进来,放下即退了出去。凌云把封一揭,里面白花花的都是银子,估计不下五百两。冯梦龙大吃一惊,赶忙推却。

凌云指着坛子道:“这点小意思,务必收下。内弟郑德丰,在乡里素有威望,冯大人给点面子!”

说罢,凌云掉头向外走,冯梦龙阻拦不住,只好说道:“凌大人,下官不远送。容下官秉公办理,不周之处,请多海涵。”

“拜托,拜托!”凌云揖手而去。

冯梦龙回到屋内,朱夫人说:“地方豪强,你可得罪不得啊!”

冯梦龙道:“莫非我只能得罪布衣百姓?”

朱夫人看他在气头上,不再言语。

冯梦龙踱着步说道:“禁溺女一事,我早就想过,若仅治几个草民,也难以威服百姓。正因他郑德丰有钱有势,我治他一治,也是‘正得风’”

朱夫人道:“那你把通判得罪了,今后少不了要为难你。”

冯梦龙胸有成竹地说:“夫人放心!我得罪不了他。我自有办法!”

朱夫人不信;“你有什么办法?”

“凑近点,我说给你听!”冯梦龙对着夫人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朱夫人一点丈夫额头,笑道:“你真正坏了你呀!”

次日继续升堂,两旁衙役手执械杖肃然站立。

冯梦龙手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郑德丰,肯不肯招认?”

郑德丰抬起头来:“小民冤枉。”

“大刑——准备!”他不说“伺候”,皂隶只好空喊:“威——武——”

郑德丰心里明白了:这里边有情面,随即喊道:“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

冯梦龙又道:“今日耳疾发作,听不清楚。你近前回话!”

郑德丰赶忙跪着爬到近前。

冯梦龙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随即放了下去,低声问道:“舍得?”

郑德丰会意,立刻点头:“舍得,舍得!”

“值得?”冯梦龙又问。

郑德丰马上又说;“值得!值得!”

冯梦龙说道:“你是舍钱不舍面子?”

“正是。”

“好了,你退后听审!”

郑德丰又退后几步。

冯梦龙又大声说道:“郑犯听着:有人告你溺死女婴,本县不得不审个清楚明白。若有此事,依律重责三十大板,枷号一月,手下绝不留情;若无此事,无罪释还家中。本县向来公正,不冤枉好人。”

郑德丰心想:他这是告诉我,不招认就可以释放回去,于是答道:“小民听得明白!”

“好。本县问你,有人告你溺死女婴,有无此事?”

“并无此事。小人冤枉!”

“这案极易剖断。村夫民妇人人知道,妇人生产后,或多或少,乳房总有奶水,只要轻轻揉捏,即可验明真伪。可把妇人带到堂上,本县当众查验!郑犯,你是否从实招来?可愿当堂一验?”

郑德丰心中叫苦:这一招儿真损!若让他当众一揉捏,岂不更丢面子?自己是大户人家,女人还有脸面再活下去吗?而且真相大白,抵赖不了的。

郑德丰泄气地低下头思索半天,才说道:“大人,小民愿招。”

“既然你愿招,就怪不得本县了!录供!”

书吏录好供词,郑德丰签字画押。

冯梦龙高声说道:“郑犯德丰,明知故犯,溺死女婴,供认不讳。本县从其所愿,依律重打30大板,枷号一月,以儆效尤。来人,打!”

左右衙役立刻上来行刑,30大板打完,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又给他戴上木枷,拉进监号。

冯梦龙写出判词,张布乡里。民众惧其威严,多不敢违犯。寿宁溺死女婴事件,大为敛迹。

凌云闻知郑德丰被杖责收监,大动肝火,急欲进城干预。新到任寿宁县教谕田有余,带着一行人等吹吹打打地来送匾牌,言称:“奉冯知县之命,特来叩谢通判凌大人为寿宁县学捐资义举!”

凌云明白了,那五百两银子充公了,更是有气无处发泄。他原想,凭你冯梦龙多么胆大,也不敢收了我这银子!给你抬去做个脸面。事完之后,找个茬子,还愁你冯知县不乖乖地送回来吗?

如今赠匾抬来了,这有头有脸的荣誉又推却不得,凌云有苦难言,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