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鱼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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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父亲的爱好

父亲年轻时喜欢游泳,起先是在村里的池塘游,整个夏天都泡在里面,直泡得浑身发白起皱,手上脚上绽出了条条深沟,上岸半天还能挤出水来,后来又去海里游,日子久了头发里生出了盐碴,乍看去像落了一头雪。

八月的半岛酷暑难耐,人躲在屋里都待不住,穿堂风也是热的,夹杂着潮气,灼得人两眼冒出火来,躺在竹凉席上翻来覆去。那些年,父亲还很年轻,他走出堂屋,沿着树影走到河边,找一枝芦苇,把中间关节打通,叼在嘴里就能在水下蹲半天,他有时躺在浅水里琢磨事儿,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不住跳跃着,也许只有在水底,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而那些偶尔走到水边的人却冷不防被他吓一跳。

听母亲讲完这些,我简直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耐得住寂寞,一个人潜到水底,我们在滚烫的夏季小心翼翼,不敢过多走动,即便躺着也是不住冒汗,夏天似乎和父亲无关。后来他学会了憋气,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在河的另一头冒出来,大股水柱从他脸上落下,水面上炸出波纹。

一年中的大半时间,他都是湿漉漉的,他躺过的草席因为常年受潮变了颜色,在灯光下侧面看去,有个绿色的人形图案平躺在席子上,后来这张草席散了架,冬天来时,父亲把旧席钉在房顶挡风。望着旧草席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父亲端正的睡姿仿佛就在眼前,这么多年了,他睡觉还是平躺着,晚上睡下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时就是什么样子。

二十年前正是父亲生龙活虎的年代,他冒险出海做了渔民,母亲拦着不让他去,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母亲松了手——我在水里没事儿。可上了船才知道,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船上有鱼筐滚下水,总有人踢他下去打捞,而父亲来这条船之前,都是几个人放下皮艇去捞。通常是后背挨了一脚,父亲就从船头到了水下,一个翻身露出水面,伸手抹一把脸,回过头来向船上怒目而视,那人也总会笑笑说:谁让你水性好呢?俺们都不会水。父亲愣在那里,直到海水漫过下巴才回过神来,忙分开波涛前去追赶鱼筐,船上站满了一排人,不住地喝彩。父亲也许会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手脚不听使唤,突突直颤。不过,当他双臂分水时,所有的不快都被他甩到脑后去了,终于,他把鱼筐甩到船板上,两只手扣在船舷上,待了一会儿,他从水里冒出来,晃了晃头,甩出大片水珠,船上的人纷纷躲闪,船老大高兴地说,往后这活还是你的。船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傍晚,父亲光着膀子走进村,手里拎着湿透的衣服,本想搭在肩上,衣服还没干透,滴滴答答还有水,用手拎着还有水滴到小腿上,格外不自在,只好把胳膊探出去,远远隔着身子拎着,一进村口,路边有几个本族长辈在乘凉,其中有一位抖着缺口的蒲扇称赞道: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父亲怒不可遏,回到家里就摔碗。母亲没做声,拿来笤帚扫走满地碎碗片,我在炕角,吓得不敢吱声,盯着地上的碗碴,忽然看到一片极规整的,它来自花碗的侧壁,深蓝的滚边疾走龙蛇,聚拢为一大朵团花,来不及细看,就被母亲扫走了。父亲下炕到了天井里,外面响起他的怒吼:不会水的混蛋们都能出海!每到这时,母亲和我都不敢吱声了。

二十年以后,我没有接父亲的班做渔民,而是远走他乡,最终厕身媒体,谋得一份差事。那天在街上遇见几个旧时相识,他们见到我后赞不绝口: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这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愤怒。这些善意的问候同样来自庸碌的年代,来自暧昧不清的庸碌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