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面先上来了,一下子三碗,摆在了老刀的面前。老刀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招呼一声说,我先吃了。就这么说着,头一低,筷子就下了,只听一阵呼噜声,就见那筷子桨似的,在碗里快速地搅动着,扒拉扒拉,嗞喽披喽,一个碗就空了;尔后再挪过一碗,又是一阵呼噜声,又是一阵筷子响,中间还夹了蒜瓣巴唧巴唧的辣响,又是唿喽一声,第二碗空了;第三碗挪过来时,上官看得眼都直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狼吞虎咽了!就见他吃着,筷子在快速搅动中,有一块比火柴头大一点的肉沫掉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夹了两下没夹着,于是手一伸捏起来就塞嘴里。尔后噬一声,碗空了,筷子也放下了。那碗干干净净的,就像是洗过一样!
等上官要的米饭上来时,他已吃完了。这饭吃得既香甜、又过瘾,真是太影响人了!上官看呆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液。上官说:“够么?”
老刀说:“够了。我是事不过三。”吃完了,他捏一牙签放嘴里,没咬两下,忽然,他对着那服务员招了招手,说小伙子,过来,你过来。待那小伙慢吞吞地走过来时,他说:“小伙子,有句话我得给你说说。”那小伙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吧。老刀竟用教训的口气说:“小伙子,你听我说,咱当一跑堂的,不比谁矮,也不丢人。可话说回来,做事不能这样。你得利索点。你肩上搭的那白毛巾,别整天污不丢的,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麻溜了,把店儿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谁看见谁喜欢。这么一来,生意好了,回头客多了,你挣的钱不就多了么?要是碰上个有眼光的,说不定就把你带走了。”不料,那小伙听了,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身悻悻地走了。
上官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破了产的做派么?于是,她就多了一个心眼,说:“你啥意思吧?”
老刀笑了,说:“你看我像个白吃(痴)么?不是吧。我是个钓鱼人。”
上官说:“钓鱼人,你的钩太弯。说吧。”
老刀说:“首先说,是你救了我。当年见你那一面,我受打击不小。所以有一桩生意,说得好好的,可我没签字。后来才发现,那人是个大骗子。搞的是国际诈骗,七千万的生意呀!此后,我整整想了两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丫。我是有错必改。我这人吧,是个煤黑子,出身贫寒,一身的贱气。当年靠一身行头去见你,可一身行头也包不住我身上的寒气,我败了。不过,我败得心服口服。那时,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你。后来,我是钦佩你,欣赏你。见了一面,你把我的魂勾走了。”
上官听了,冷冷一笑,说:“你成演员了?”
老刀说:“不。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别看我弄了两所大学的名誉教授,那也是拿钱买来的。早年在矿井里爬着背煤的时候,两个膝盖全是血,腿上那疤,也是煤矸石砸的,不比要饭好受。头年,你见了我的虚。这次,你见的是实。这些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我身上就是寒气太多了,寒生贱。我这一回,算是贱到底了吧?”
上官说:“我不知道你这人究竟图什么?咱们只见了一面……”
老刀说:“见你一面,我就清醒一次。人这一辈子,就得迷点什么。你要是什么都不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比方说,我迷钓鱼,结果还是差点被鱼钓了。”
上官笑着说:“你还挺哲学。”
老刀说:“偶尔,土里也会埋块金子。”
上官又笑了笑,再不说什么,她埋下头把那一小碗米饭吃完……尔后对那小伙说:“多少钱?结账。”那小伙说,刀削面一碗三块,三三九,西红柿炒鸡蛋八块,一碗米饭两块,一共十九块钱。
上官交钱时,老刀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上官交了钱,看样子要走了,他才说:“你等等,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上官说:“这就奇怪了,你跟我商量什么?”
老刀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上官摇摇头:“我能帮你什么忙?”
老刀说:“前面我说的,都是真话。可老实说,我这个样子,是存了心思的。也想借机考查你一下,看你人品如何。这一项,你过关了。所以,有个项目,我投入了两千七百万,想请你给管一管。”
上官瞪大眼睛望着他:“我?!”
老刀说:“就你了。”
上官说:“这不是开玩笑么。”
老刀说:“不开玩笑。说正事,我从来不开玩笑。我买下了东方商厦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件事。”
上官望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终于,她说:“当真?”
老刀郑重地点点头。
上官说:“我能做什么?”
老刀说:“请你出任总经理。”
上官心里乱了,她下意识地说:“不不不,不。”
老刀说:“你不要忙着拒绝么。我用你,也是反复斟酌才定下来的。东方商厦那边的徐总到年龄了,就要退了。我想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实话说,我在这儿已呆了一个多月了。”
上官的方寸已乱,凭感觉,她觉得不能接受。可为什么不接受呢?这不正是你需要的,一方很大的天地……可她还是觉得,不能接受。上官说:“你还是……找别人吧。”
老刀说:“这样吧,咱摊开说。掏心窝子说。我知道你有顾虑。是,我是喜欢你。说白了,我喜欢你。可这是生意,不是人情。我是开煤矿起家的,煤矿是挣钱,可危险性太大,动不动就死人。我也修过高速路,高速路也挣钱,可一宗接下来,行贿的数额太大,万一出点什么事,就被牵进去了。所以,我想转转行,干点风险小的实业……当然,我这人也曾有过邪的一面,可我出钱建过八所希望小学,总不是个坏人吧?我请你主事,就是请你主事,决无别的意思。你放心,我要是有图谋不轨的举动,你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上官的头有点大,她觉得她就像坐在云端里一样,她用全部的意志在控制着自己。这个人,有点吸引她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部分情绪在慢慢向他倾斜……她嘴里的话也不像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你的好意。你让我想想……我还在读研究生,在职的,马上要参加考试了……”可她知道,这都不是理由。
老刀说:“你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上官很勉强地说:“也不是。”
老刀说:“那好吧,我再给你半年时间。你把事情处理一下。刚好,徐总还有半年退休,我就再用她一段吧。不过,我这人做事,喜欢一杆子插到底,用你是用定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上官说:“谢谢你的信任。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三
博雅小区第八栋第十八号,就是上官曾经的“家”。
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新房子的油漆味,很苹果。站在厅里,上官顿时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地板是新的,窗帘是新的,一切都还是新的,那些经心的布置……几乎还没有启用,如今就已成了过去式了。静生远,让人陌生。那时候,怎么就以为这里就是“家”?家又是什么?肯定不是这么一个陌生的空壳子。
沙发上,还撂着一本小书,那书的名字叫《家庭食谱》。这书是上官买的,她还没顾上细看呢。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那小书翻了一下,里边有折了角的一页,那是她将要显示厨艺的两道菜:一道是“糖醋苹果肉丁”,一道是“莲藕饼”。现在,用不着了。
上官手一松,那书又落在了沙发上……尔后,她走进内室,打开壁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旅行箱里。在上官一件一件叠衣服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有一种响动在干扰着她。起初时,她并不清楚这响动是什么,只是叠着叠着就出错了。比方那件绛紫色的风衣,明明叠好了,却又提着领子掂起来,只好重新叠……后来她一下子明白了,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吃饭的响动在干扰她,是那呼噜呼噜声……她从来没见过还有那样吃饭的,那叫狼吃。这是一匹狼!她一边叠着一边想,狼又怎样,你能吃了我?!
待一切收拾好了,上官“啪”一下合上旅行箱的盖子。尔后,她四下看了看,当她把那串钥匙撂在餐桌上的时候,一刹那间,她的心颤了一下。这绝不是留恋,不是的。而恰恰相反,这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是对抗。她是在对抗那匹狼对她的骚扰,抑或说是——吸引。狼是下了功夫的,狼盯上她了。她怕的是下了这条船,又上了那条船——男人的贼船。
该走了。上官退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所房子。“咣当”一声,门关上了。那门的响声就像警钟似的,又一次敲了她。
下了楼,上官没走多远,居然碰上了她最不愿见的人——江雪。这真是太巧了!
江雪是开着车来的。她开的是一辆桑塔那轿车,那车是新的,是任秋风刚刚下令配给她的。江雪从车上下来,从车的后备箱里掂出一个大提包,正要上楼,迎面碰上了上官。她在博雅小区也分到了一套房子,那房子隔一个门洞。
看见上官拉着一个旅行箱走过来,江雪还是笑了笑,矜持地说:“怎么,要走哇?”
上官也笑了笑,说:“你看这院里,有树么?”
江雪说:“我看挺好。不过,我一来,你就走。真是没有缘分哪。”
上官不客气地说:“是呀。我是退出。你是占领。”
江雪说:“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可你的话,让我骄傲。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干出来的。”
上官说:“是,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此骄傲。”
两人女人相望着,从各自的眼里,都放射着逼人的灿烂……那像是花与花的较量,是气和气的交锋,光与光的碰撞;也像高手过招,谈笑间,只是一剑。江雪笑着说:“英国有一个叫伊恩的,你知道么?他说,鞋带并不只有一种系法。”
上官说:“我不知道伊恩。我只知道泰勒。泰勒说,拾到的气味,就不是气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