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
它坐落在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中轴交叉点上,有许多南来北往、东返西进的旅客大都要在这里转换车次,所以这里的火车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自八十年代以来,车站已经过多次翻修,一再扩建,最早是俄式建筑,后来是仿古建筑,再后是中西合璧,拆了建建了拆……却总还是不能让人们满意。人们是多么不容易满意呀。
这里仿佛一直都在建设……站上的人,像是立志要把这里建成所有人都满意的迷宫。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些变动,原来能走的地方,突然就不能走了;原来的广场小,就改大;可广场大了,却突然又切出一块,用篷布拦着,也不知干什么?直到挡你路的时候,你才明白,这里要建地下通道了。如今的车站,成了一个“变”字的最好注脚。
在车站广场上,你总会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种迷茫和恍然,一种说不清楚的陌生。人多,那气味就杂,北边来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会有一股酸菜味;南边来的,煲汤喝多了,音也细,鸟语;东边来的,肉紧眼暴;西边来的,嘴大臀肥。那目光是走的、问的,一处一处走,一处一处问。走过一圈之后,再落在自己提着、背着、挎着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惕。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的,一拨一拨的,就像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这就像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何如,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透了。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是北师大的研究生。上官要她交待,怎么一个川耗子就把她给俘虏了?陶小桃就交待说,耗子并不低,个子一米七五。尔后又交待了三件事。头一件,五年前,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两把伞。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耗子……结果,合上伞,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耗子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是浅色衣服,看上去像个阴阳人。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怕她淋湿了。那天她穿的是连衣裙……你说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师大,耗子接她。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两辆自行车。叮他一个人又骑不了两辆自行车,你猜怎么着?小街的时候他推着,大街的时候他扛着,你见过有扛两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的人么?这么笨的人,就他一个。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知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在信纸上……上官说,就这些么?小陶说,就这些。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情调啊。小陶说,一般吧,一般般。上官问,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上官说,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女人是凭感觉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万一……北京那么大,不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茫然。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小陶说:“上官,你得好好养养。要心里烦了,就来北京吧。”
上官说:“你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京吧。我不说了么,先休息一段再说。到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小陶笑了,那笑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意。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之后,怎么还敢说“雄纠纠气昂昂”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是好友的鼓励,是上官在给她打气。这既是上官一贯的风格,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异。于是,她说:“上官,你其实,心里挺苦的。”
上官说:“没事。以后就……再说了。”
小陶说:“你,不能原谅他么?”
上官说:“不能。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连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
小陶说:“上官,记住咱们说过的话。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来。我把那耗子也给你拉来!”
上官说:“我记着呢。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据地,我就奔你去。”
在站台上,两个女性,默默地相望着。她们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生活,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女人的价值。当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最后,上官把手伸了出来,小陶也把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扬起来,“啪”一下,拍在了一起。这就像是给她们的誓言打了一个结儿。她们已有过一些生活阅历,不屑于拉钩了。
小陶上车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两个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为对方暗暗地祝福。
二
出了车站,上官沿着一街的店铺慢慢踱着。那空了的、断了线的日子,能“度”过去么?
是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正在高处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了……现在,上官云霓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爬起来。你慢慢爬起来,不要哭。那痛,就像刺一样,还在心上扎着。就让它扎着吧,扎着挺好,扎着让人清醒。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窝里滚一滚,然后浑身披挂,那刺就是上天赐予你的铠甲了。
顺着马路边往前走,上官看着眼前的树,那一棵棵一抱粗的法桐树,竞都被砍成了秃头,成了一个个傻敦敦的木桩子。又要扩路了,到处都在建设……那树也曾是枝繁叶茂啊!记得刚来上学的时候,省城的法桐是一景。那时候,每到夏天,一街道两行的树,那枝桠长长伸出去,满树绿叶在马路上搭走个天然的凉棚,把晒人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绿色,满眼的绿荫,走在下边,真好!可树也是有毛病的,到了春天,它就会长出一些飞毛,那飞毛是树的种子,满世界地飘,落在人身上,迷人的眼,特别讨厌。听说,就为了治这飞毛,市政方面,把树都砍成了秃头。这一砍,一个城市都没有了绿色!说要嫁接呢。几十年才长成的树,谁知道嫁接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那还是法桐么?
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无论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她想,不会碰上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大门的人谝闲话。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竟跟上来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人在后边跟,总是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当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跟着,上官站住了。
那人仍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见她回了身,也并不躲闪,慢慢地走上来。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人说:“你积德了。我想给你一份祝福。”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像是一个黑紫色的月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可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
这人躬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老刀,老刀。”
上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不会吧。”
老刀像是很羞愧的样子,用草帽遮着半个脸,说:“破产了,我破产了。麻线穿豆腐,提不起了。”
上官望着他,一时感慨万端,问:“你,破产了?!”
老刀说:“让你看看我破产后的样子,你一定很解气吧?”
不知怎地,上官却非常同情他。她二话不说,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手就要掏钱。她甚至想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他……
老刀拦住她说:“我知道,谁他妈都想看看我突噜下来的样子!我也想看看,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
上官心里生出了许多疑惑……她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刀说:“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待两人进去后,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先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卫生纸,把桌、椅擦了一遍,尔后才坐下来,说:“想吃什么,你点吧。”老))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那当服务员的小伙招了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蒜!”那小伙说,好哩,三碗面。还要点什么?老刀说,我就三碗面。剩下的,你问她。她点什么你就上什么。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饭,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