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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天九点多我们一家就等在了ICU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十点钟探视的时间到来。

我第一个进了病房。父亲一见我挣扎着要抬起身体,被护士阻止了。我赶紧上前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表情带着深深的乞求说:“夏子,把我送回干部病房吧,这里实在太孤单了!晚上一个人都没有,也不关灯,半夜除了呻吟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太阴森了!女儿我真的受不了啊!我宁愿你们守在我的身边。好女儿,你去跟医生说,让我离开ICU吧!”

我赶紧去把父亲的要求告诉值班医生。医生说:“你父亲的情况非常不好,氧饱和度时高时低很不稳定。我们今天的供氧又比昨晚增加了。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回去呢?如果回去你父亲呼吸窘迫时没有呼吸机抢救,你忍心看着他窒息而死却手足无措吗?”

“那当然不行!”我的眼前顿时浮现父亲喘不上气来痛苦的挣扎,而我们亲人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父亲抽搐蜷缩等等场景。这也太残酷了!可是眼前ICU的情景,让头脑清醒渴望生存的父亲每时每刻和这些痛苦呻吟的灵魂相伴,这也对他同样残酷无比啊!

我困扰地问:“主任,ICU这种环境对我父亲这种头脑如此清醒的人实在是太折磨了!这会对他的心理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会影响他的康复的啊!”

“小郭啊,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能正视现实吗?康复只是我们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了。在这里有什么意外至少我们有条件抢救他,可以延长他的生命。”ICU主任耐心但理性地说。

我无言以对,只好回到父亲身边哄他说:“老爸,医生说了您好好配合治疗,十天之内就能回干部病房了,所以您要勇敢啊!”

“真的吗?就十天?”父亲期盼地说。

“老爸,我不是刚出去问了吗?医生说他们每天都会调整用药,会尽快缓解您的病情的!您看昨天不是还有一个病人病情好转转到干部病房了吗?所以您一定要稳定心态,千万不要着急不要焦虑,心态不好肯定会影响治疗的。好吗?”说完我低下头到爸爸耳边耳语道:“老爸,您放心,我去施展点魅力,争取明天开始多进来看您两次!您放心您女儿说到做到!”

说完我淘气地冲老爸一乐。老爸开心地笑了,听话地点点头。

下午我拿着一个写满英文的小瓶子来到ICU主任值班室。我说:“医生,这是中央保健局专家推荐的美国补氧的产品。我父亲每次喝了氧饱和度就会上升的。这个水需要每天喝三次,而且要现场配。我想请您特批我每天进去三次,我配完水就会马上出来的。”

父亲老干部的身份,以及瓶子上的确写了补氧的字样,使得主任应允了。那是我北京朋友推荐的一个产品。也不知是真的有效还是父亲的心理作用,每次喝完他的氧饱和度的确有所回升。从这点而言,我相信信念和心理真的对治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水其实可以由护士来勾兑,但我对主任说的理由成了我对父亲兑现诺言的方法。于是我每天都以这个理由来到父亲病床前,哪怕有时候就待五六分钟。而父亲,对这个水的期待以及对女儿的期待成为他在ICU可数的清醒的五天里支撑他信念的精神支柱。

可是父亲在这清醒的五天里每天都在费力地呼吸。该死的病魔让他一天天在日益增加的补氧中却因为缺氧而心肺逐渐衰竭,类似糖尿病之类的并发症也一个个出现。每天ICU短暂的半个小时,每个亲人都是排着队以分秒计算着和父亲见面的。但就这亲情相见的短暂的半个小时,我可怜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使尽全力艰难地呼吸一口口氧气,有时连和我们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我们都不忍心和他说话分去他呼吸救命空气的力气,家人几乎没有机会和他互相说几句贴心话。没有想到芸芸众生每时每刻可以唾手可得因此从来不经意的空气,对于我父亲却成了要用生命去挣扎着获取却越来越没有机会的生命的奢望。于是每次我都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而弟弟则给他的每一个手指关节做按摩,母亲则絮絮叨叨地给他说一些属于他们世界的亲昵的回忆。

在父亲清醒的最后一天,他的精神出奇的好。我最后一个进来的时候,他半坐着,高高地把一双手臂都伸给我,抓住我的手。然后他几次示意我坐下,而其实床边并没有椅子。我只好半弯曲着腿,假装坐下了。爸爸抓着我的手,很想和我好好说点什么。但每次一张口才说一两句话,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在护士的干预下,他终于放弃了!望着我的表情充满着无助和无奈。

我知道父亲有诸多的放不下。我知道父亲有很多话要对我交代。冥冥之中我更明白我应该趁父亲清醒的时候问问父亲心里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可是我不敢,我不愿,我张不开口。因为我不想相信父亲会很快离我而去。我不愿意去索要那个被称之为“遗嘱”的临终者对生者宝贵的留言。我相信还有明天。我期待明天的太阳能照亮我的父亲!

于是内心痛苦纠结的我,此刻依然轻松地拍拍老爸的脑袋说:“老爸,你累了就歇着,少说话。有女儿我您万事都放心。叔叔明天就从北京飞来看您。您的几个老战友这几天都会陆续来看您。我们天天都在ICU外面陪着您。您看,只是隔着一个玻璃门而已。我们在您身边呢!”

父亲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频频点头,眼神一直不从我脸上移开,我目睹着父亲脸上呈现变幻的表情:遗憾的、焦虑的、期待的、渴望的、无奈的、沮丧的……

我了解此刻父亲因为想表达什么但不能表达内心出现情绪的纠结。我正想安慰他呢,护士说:“郭小姐,探视时间到了,您该离开了。郭爷爷我们会好好照顾的,您放心吧!”

我刚想和护士再磨叽一会儿多待几分钟,父亲忙阻止我说:“夏子,守医院的纪律,你快走吧!”说完还讨好地冲小护士笑笑说:“对不起啊!”我的心一酸。这就是我的父亲!任何时候都遵从组织的号令,身处病危却还要照顾别人的感觉。在医院里,医生护士就是父亲的另一个组织,他乖乖地听从白衣天使的每一句话,不肯给她们增加一丝一毫的麻烦。每次只要护士一说探视时间到了,他眼中再包含无限的留恋,都会赶紧挥手让我离开。他应该是ICU清醒状态下最服从医嘱的危重病人,也是最不肯给护士添麻烦的和善的老爷爷。

“老爸,那我走了?明天时间宽裕点我再和您聊天啊……”我嘴里说着要走,但不知为何今天心里是那么的不忍离开,好像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父亲嘴里让我走,但他的手也把我的手攥得紧紧久久不肯松开。最后,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口齿清楚一字一句地说了一句话:“夏子,对你妈妈要好点!”

我重重地点点头,咬着牙转身离去。刚背过身,眼泪就夺眶而出。心里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

出来等在外面的弟弟说,父亲今天对他最后说的也是这句话!

而对我妈说的却是:“听天由命吧!有你们在,我很知足了!”

半天以后,我不祥的预感就应验了!

那天半夜昏睡着的我突然被宾馆重重的敲门声惊醒。是弟弟!他告诉我医院给我打电话说我父亲用氧气罩也喘不过气来了,主动要求上呼吸机。而让我痛悔的是我实在太累了,手机的震动居然没有让我醒过来!医院于是给我弟弟打电话,我弟弟就让医生先上呼吸机,然后到宾馆来叫我。

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上了呼吸机,没有任何知觉地躺着……

我痛恨交加!如果我醒来了,我怎么也会在十分钟内赶到医院!我怎么也要在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再见我父亲一眼!我怎么也要有一句父亲清醒时对亲人最后的交代!

可是父亲睡着了!

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

我想起父亲白天拉着我和弟弟的手对我们吩咐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妈好一点!”这居然成为父亲最后的遗嘱!难道父亲在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了大限将到,在给我们姐弟寄托他对感情深厚的老伴最后的牵挂和担忧?!

望着此刻躺在我的面前已经听不见女儿说话看不见女儿伤心的毫无知觉的父亲,我泪眼模糊。爸爸啊,今晚您经历了怎样的心灵历程?当您决定上呼吸机的时候,您是否知道上了呼吸机您可能从此再也醒不过来了?您是否已经决定坦然地面对死亡?您是否想过生离死别?您是否舍不得离开老伴和儿女?爸爸啊,早知道您已经呼吸得这么疲惫,早知道您今天已经决定放弃这种艰难的抗争,早知道您已经累得支撑不下去了,这两天我无论如何也应该和您沟通那张不开口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话题。在ICU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我没有时间也一直不敢触摸这个深刻话题。因为我和您一样恐惧面对死亡。虽然每天我都以一个女人洞察的心来体会您随着死亡的临近每一种没有表达出来的心理感觉。但因为恐惧,我不敢去问您的心理感受。我不敢去安慰您。我不敢给您临终的关怀。因为我和您一样不想接受您即将死去的事实……此时此刻我后悔没有给您一份女儿黄泉路上的支持;没有给您一种我可以给您的心理援助;没有用我所学知识帮助您平静地接受死亡……我们所有的亲人居然都因为恐惧面对死亡不敢触摸死亡因而让您一个人孤独地去面对死亡……

但是爸爸啊,虽然没有亲人的支持,但我知道您一定已经独自面对了这个问题。您不想离去!您不甘心离去!您留恋亲人!您舍不得我们每一个亲人!您想享受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面对临近的死亡,您有每一个普通人都有的恐惧和挣扎。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您还是接受并选择了勇敢的独自面对!

望着面前没有知觉的父亲,我深深地后悔!我深深地后悔!父亲在上呼吸机前一定非常需要亲人!他一定有一肚子话要对我们说!他一定内心充满着恐惧和挣扎!他一定内心充满着不甘不愿!但是我们居然一个亲人都没有在他的身边!我亲爱的父亲一个人在痛苦的挣扎后决定接受无情的命运。他在对生命的无比留恋中选择了不再挂碍。在生命的无奈中他用放弃来成就生命的圆满!

父亲带着呼吸机昏睡了整整五天。每天没有知觉地接受着我们的探视。

父亲昏睡的第五天上午,我最后一个进去探视他。我生怕吓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我来看您了”。父亲没有回应,静静地躺着。这时父亲临床的病危老太太头上的监视器突然叫了起来,我的父亲仿佛被惊了一般突然睁开了眼,迅速地把头转向后面的监测仪。我知道这是可怜的父亲进ICU以后的条件反射,因为监测仪一报警意味着他的身体有了危险状况!

我连忙抚摸着父亲的头,连声说:“爸爸,没事的,没事的。不是您的监测仪报警,是隔壁老太太的。”

父亲慢慢地把头转过来,茫然无措地望望病房的四周,然后又把头转向我。他看着我,但是我清楚地发现,父亲的眼睛没有看见我。他的眼球完全是浑浊的、散乱的、空洞的,他的目光无法聚焦。他望着我的目光仿佛已经穿越了我,仿佛在看我身后茫茫无边的混沌。

我的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我不停地抚摸着父亲的头顶,声音颤颤地说:“爸爸,别怕别怕啊!我在您身边呢!我陪着您呢!我们都陪着您呢!别害怕啊!”

我可怜的父亲显然听到了我的话。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连连点了四五次头,然后又陷入昏迷。

我出ICU后把刚才的情景告诉妈妈和弟弟。妈妈眼圈红红地说:“你爸爸今天有意识了!我进去时用我的脸贴着他的脸,给他回忆我们一家恩爱的点点滴滴,你爸爸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泪居然从眼眶里流出来。夏子啊,你爸爸听得见我们的说话啊!”

我和弟弟都哭了。我专门把我父亲的反应告诉了值班医生,问医生是不是我父亲还能恢复意识。医生摇摇头说:“这不过是让他睡觉的药快失效了,他的意识有一点点恢复而已。他的情况很不好,已经出现心衰了。你们家属要做好准备,就这两天了!”

晚上九点多我们聚在妈妈家里,正难受地交流着关于爸爸的事情,医院突然来电话,通知我们做好准备,说恐怕今天晚上不一定熬得过去了……妈妈当时就哭了起来。我赶紧安慰妈妈,并马上用转移法对妈妈说:“老妈,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哭了!快拿上送爸爸走的衣服被褥吧,我们总要清清爽爽地把爸爸送走吧!”

妈妈点点头擦干眼泪。我们搀着母亲,带着她为父亲一针一线精心准备的带着家的浓厚味道的寿衣来到医院。

父亲临终前昏睡的面容还是那么安详。我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安详的面容会很快消逝。

我们抱着寿衣等在空寂的ICU病房门外,随后又等在寒冷空旷的医院大厅。

我们居然在等待亲爱的父亲故去!作为儿女,在一分一秒等待父亲生命的故去却无能为力,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残酷更无奈的现实?!

可是那晚医生判断的父亲最后的时刻没有到来。

父亲的生命在风雨飘摇中坚持着。

次日一早,医院再次打电话让我们全部过去,说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父亲的儿女、老伴,还有他的兄弟姐妹都一一进去和他道别。

可是父亲还在等待。

接到我的通知,父亲离休前工作的省府领导火速赶到。ICU主任陪着领导来到父亲的身边。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不省人事的父亲,父亲身前的领导在和医生小声地讨论着父亲的病情。领导弯下身子对父亲说着鼓励慰问的话。

那一天,我相信人可能真的有灵魂。我相信濒临死亡的人灵魂能洞察一切。他们身体的维生系统在关闸的临界点,他们的灵魂却能感悟他们生命中最关注的东西。

我父亲在等待。他在等待他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无限信任和依赖了一辈子的组织的到来。很多有关临终前灵魂的描述说灵魂会在最后的时候回顾自己的一生。冥冥之中,我想我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灵魂在等待着组织对他最后的肯定。

我的父亲等到了他需要的荣誉感。

领导离开后十来分钟,我的父亲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安详地逝去……

在父亲体温还未散尽的遗体前,所有的亲人大放悲声。

一个鲜活的生命啊,难道就这么脆弱?

我拉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

爸爸啊,如果您能再多活几年,我一定做一个温柔体贴的乖乖女儿,不仅让您为我的才华骄傲,也让您为我的温柔体贴骄傲。我是可以做得更好的。我是可以让您少很多很多遗憾离去的。满足您的很多愿望对我轻而易举!我明明知道您渴望我的陪伴,可是我却用工作忙的理由忽略您的需求;我知道您希望我带您去旅游,我却用挣很多钱以后带您周游世界的借口,连您特别想去的海南都没有陪您去;我知道您有慢性病,我却以您是老干部有很好的医疗条件的借口忽略了对您的照顾。我还能为您做很多也想为您做很多,可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就失去了做的机会。我总觉得您这么年轻,死神离您遥不可及,我挣了很多钱后有的是时间让您享受。难道上天在惩罚我们儿女对老人尽心不够尽孝不及时?最后当我们想用一切来尽心尽孝的时候,老天不再给我们机会!

儿女对父母的孝心不能等!这是您用生命给我带来的滴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