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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飞机晚点了,飞到杭州时已经快十二点。我们把行李往医院附近的宾馆一放,就径直来到市干部医院。

夜,笼罩着这个花园般绿树成荫的医院。弯曲小路上那一排昏黄的地灯发着幽幽的光。我拉着女儿的手,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住的干部病房。我吃惊地看见两个月前还精神抖擞地来机场接我,抢着帮我拉行李箱的父亲,此刻却气息奄奄地戴着氧气罩,身上插着好多大大小小的管子;床头边监视器的荧光屏一闪一闪地发着令人心悸的光;几排看不懂的大大小小的数字随着父亲的起伏的呼吸不停地变化着……我和女儿一左一右地站在父亲的床头,刚想俯下身看看父亲,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我们在他身边,眼中顿时放射出一种光芒。他从被子里伸出插着管子的微微哆嗦着手,急切地一左一右地抓住我和女儿的手。从这个动作中我感觉到了父亲一直在渴望和期待着我们。

“爸爸……”我难过地望着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父亲赶紧点点头,拉紧我的手。

“老头子,夏子回来了,你放心睡吧。他们也累了,明天早上就过来陪你!”老妈拍拍爸爸的手示意他松开我们。

我低下头,给爸爸压压脖子上的被子,语气故作轻松地说:“老爸,我回来了,别担心了!万事有我呢!”我虽是小女子,却是父母心里的主心骨。家里大小事父母都会和我商量。

爸爸点点头,放开了我们的手。然后把头转向女儿圆圆,嘴巴在氧气罩里努了努。

圆圆忙低下头问:“外公,您要说什么?”

“乖—”父亲嘶哑的声音吃力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我眼睛一酸,忙说:“爸,睡吧,明早一早我们就过来!”

老爸点点头,疲惫而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宾馆我们简单洗漱了一下倒头就睡。可是好像还没有睡多久,我就被手机的铃声惊醒。弟弟慌张地说:“老姐,你们快过来吧!老爸刚才一口水呛了一下,狂咳嗽,氧饱和度一下降到八十多!医生现在还在抢救呢。慌兮兮的!我担心……你和圆圆还是快过来吧!”

我连忙惊起,叫起女儿,小跑着就往医院赶。

宾馆离医院有五分钟的路。才凌晨五点多,天还是黑蒙蒙的,只有路灯闪亮着,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我们小跑着赶到病房。医生刚刚离开,父亲情况似乎稍微平稳了下来。我看看监控器屏幕,氧饱和度已经恢复到九十。

弟弟把我拉出病房,我们来到远离病房的电梯口。弟弟皱着眉头说:“这两天都好几次了!真是吓死人!”

“老妈电话里把老爸的病说得很严重,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医生对老妈说话还是口下留情的,跟我说得更直接。说这种病预后很差的。让我们做好精神准备……”弟弟刚说完这句话就被老妈叫进病房去了。

不一会儿老妈走出来,唠叨起爸爸的病,把自己责怪得一塌糊涂,好像我父亲的病都是因为她的疏忽导致的。“夏子,都怪我啊!如果早点把他哄进医院,就不会是今天的后果啦!耽误了呀!”

“老妈,生病是天灾人祸,没法预防的。你别这么想,尤其别在我爸那里说这些。他会懊悔死的!现在我们必须装得啥事也没有才能帮助爸爸。老妈,你一定要坚强!”

“夏子,等一会儿医生上班你一定要去问清你老爸的情况。他们老吓唬我,我很害怕,想问又怕他们烦怕得罪他们!可是我又害怕他们说的是真的。你老爸会不会……”老妈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我赶紧拿出纸巾给她。

“妈,有我呢,没事儿!等下我一定问清情况。我北京还认识好多大夫呢,我也会去问问。”

老妈走后,我独自一人坐在电梯边的长椅上,感觉全身发冷。老妈和老弟的话仿佛一瞬间把我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冰窖,让我感觉透心的凉。我无法进入他们告诉我的状态。两个月前我还回家给老爸过生日,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吃饭,老妈给爸爸专门撰写了一篇他们五十多年夫妻生活恋爱史,不时肉麻兮兮地让我们哄堂大笑,而老爸故作含蓄内心却喜滋滋地听着得意着……才几天啊?怎么冰火两重天?昨天生龙活虎的父亲怎么突然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老天爷怎会残酷如此?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

好容易熬到医生上班,我急切地等他们查完房,就去找主治医生王大夫。

“啊,你就是小郭啊!你爸爸上周病情好的时候老念叨你呢!你等一下,我把呼吸科的张主任叫过来一起谈。他负责你爸爸呼吸方面的诊断。”

张主任是一个有些严肃的小老头。坐下后翻开我父亲的病历认真地说:“你父亲的病是急性‘间质性肺炎’,是要命的病!很严重!”

“什么叫‘间质性肺炎’?不就是肺炎吗?不就是个常见病吗?大不了住一段医院,有什么难治的?”

“小郭,这不是简单的肺炎,是一种罕见的而且发展迅速的爆发性肺损伤,是肺的急性损伤性病变。起病急剧,开始表现为发热、咳嗽和气急,继之出现呼吸衰竭。多需要机械通气维持、平均存活时间很短,大部分在1~2个月内死亡。”张主任做了一段专业解释,听得我头皮发麻。

“主任您什么意思呀?什么1~2个月内死亡?我爸爸春节还好好的呢!连癌症都能存活一两年,我爸不就是个肺炎嘛,怎么刚发病就要面临生死呢?怎么还没有治疗就要判死刑?”

“小郭你别急。你爸爸是我们的老病人了,他得这种病我们心里也很难过。我们会全力救治的。你们家属要配合好。你尤其要做好你妈的工作,她的情绪最影响你爸!”

我实在难以接受医生的话。我无法相信一个昨天还好好的大活人,今天却要被判死刑?这也太残酷了!我不能接受!父亲母亲弟弟都不能接受!可是医生严肃的表情又分明在告诉我这是一个不接受也得接受的现实。他们可是省里最有权威的专家,我即便不想相信也不得不去相信他们的话。

“可是医生,你们总得想办法救救我爸爸吧!他才七十岁,太年轻了!”我沮丧地说。

“小郭,我知道你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对你妈也没敢这么斩钉截铁,怕她接受不了。可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你要有思想准备,你要接受这个现实!否则下一步我们也不好治疗。”张主任诚恳地说。

“那您的意思是还能治疗?还有希望?”我刚刚掉入井底的心又好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浮了起来,目光充满热望地盯着医生。

医生摇摇头说:“我们会全力治疗,但是你们别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我不甘心地想说什么,被主任打断了。

“小郭,这种病我们呼吸科二十年来治过几十例,没有一例存活的。有一个警察身体棒棒的,我们以为他能熬过去,结果也就是两个月。有个别慢性的轻一些,多活了一年最后也因为呼吸窘迫导致心肺衰竭走了。这种病活着很痛苦,任何一次感冒都会要他的命,最后也会因为呼吸窘迫死亡。”主任残酷的话说得不给我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离开医生后,我独自到花园走了半天,内心的感觉已经不是“悲哀”二字可以表达。我亲爱的爸爸,此刻还带着强烈的求生愿望等着医生的救治,可是医生已经对他判了死刑。我心里无法接受,却要理性地去面对这个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实。我该怎么办?我如何去面对一个正在走向死亡却充满生命热望的我最亲的亲人?我知道我可以去欺骗他,但父亲的敏锐从来都是惊人的,万一弄巧成拙会不会起反面作用?但是不欺骗他难道让我去告诉他你已经没有几天的生命了?这对他对我的家人都是多么残酷的现实!我在花园里转了多少圈也没有转出头绪,只好往病房走,逗留时间太长恐怕父亲会生疑。

在走进病房的一瞬间我做了决定:不管父亲能活多少天,我必须激发他战胜病魔的信心!不是有很多生命奇迹发生吗?为何这个人不是我父亲?!

“医生怎么说?”父亲一听到我的脚步声马上把脑袋转向我,虽然隔着氧气罩,但口齿清楚声音急切地问。

我故作轻松地说:“老爸啊,这次你是遇到些麻烦了!医生跟我仔细地谈了您的病,说您的病还是挺严重的……”

“唉,都怪我不听你妈的话没有来看病,把病耽误了!”爸爸沮丧地说,内心的懊悔暴露无遗。这是极其不好的心理,会影响父亲的信心。

我赶紧拍拍他的脑袋,笑着说:“瞧您,老爸,您还真别这么说。医生说了,您得了这个病就像中了彩票一样,是个很少见的病,很难诊断的。就算您来早了也未必查得出来,所以您别懊恼自己没及时来看病。医生也说了您的病虽然很重,但是完全可以治的!也有不少治好的案例,就看您怎么配合了!”

“要我怎么配合?你说。”爸爸声音虚弱但语气坚定地说,目光充满着强烈的求生愿望。

“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任何疾病都有奇迹发生。医生说很多得绝症的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那些坚强和病魔斗争的人原先被医生判决活几个月,但活了十几年还在活。所以爸爸您要勇敢!您要和我们一起创造生命的奇迹!”我伸出手调皮地捋捋父亲头上稀疏的头发,说:“您可是老共产党员啊!现在可是党考验您的时候了!”

父亲笑了。经过我这番心理疏导一直感觉气息奄奄的父亲精神突然振奋了起来,眼中表达着强烈的求生愿望。那一瞬间,一向不善于和父亲亲近的我,身上突然涌出许许多多母性的柔情。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父亲身边,女儿圆圆则一直牵着外公的手坐在病床边沿。病榻上的父亲因爱女爱孙的出现,心里充满着踏实和依赖。他像一个软弱的婴儿乖乖地躺着,继续听着我用真实的感情但尽可能天衣无缝地编织关于他很快康复的谎言,不断地冲我点着头。他信任我说的每一句话,信赖我的每一个对他的疾病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在我做女儿的几十年生涯里,父亲很少有机会见过我像今天这样的温柔和母性。在父亲面前我是一个孝心足够和父亲很交心让父亲很骄傲但任性霸道的娇娇女形象。可是今天我却像一个小妈妈极尽温柔地安慰着无助的老父亲。

我的脸在笑,可是我的心却在哭。

我语言技巧高超地说着能想得出来的所有安慰和鼓励父亲的话,但我的内心却在提高父亲求生的期望值时惶恐着不知什么时候谎言会破灭……我真希望我所说的一切奇迹都真的能发生!所以一整天我打了很多电话去咨询北京我认识的权威医学专家,希望从他们口里获得父亲可以求生的希望。但是所有的回复都是让人绝望的,都说不明病因的间质性肺炎,是一种来势比癌症还凶猛的不是癌症胜似癌症的疾病。

于是,在所有医生对父亲的病无一乐观的预测中,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内心体会着一种彻骨的痛,脸上却要笑得和春天的花一样的灿烂。最高超的演员也不过如此啊!我们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想相信医生的悲观预测,不想相信善良朴实一生积德行善的父亲会在七十多岁就要告别我们!我们希望这一切都是医生的危言耸听,都是老天爷在吓唬我们,希望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可是我们是在破碎的地基构建幻想的高楼啊!

下午父亲离休前所在省委老领导前来看望父亲。父亲躺在病榻上眼里充满着对组织的感恩。当听到书记们说一定会全力救治他时,父亲目光中求生的火焰燃得更热烈了。

但领导们刚走,主任就把我叫进了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省里领导指示我们要全力抢救你父亲。但你父亲的病情实在太重了,我们估计一两天后我们氧气机给他供氧就会到饱和了。我们干部病房没有呼吸机,如果供不上氧,你父亲就会出现呼吸窘迫,到时抢救都来不及了!明天就是周末了,很多医生休息,我们也担心临时抢救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建议你们傍晚就把你父亲送到ICU去。虽然床位很紧张,我们院领导出面协调马上让那边挤出床位来!”

这一切又是这么的突然,让我应接不暇!我和女儿昨晚才刚回来,多想好好陪陪父亲,给他力量给他亲情。可是一进ICU,一天只能探视半个小时。平时就把亲情放在第一位,此刻病中心理上更离不开亲人的父亲怎么能够接受?可是如果不进ICU,如果这两天真如医生所说供不上氧父亲会因为呼吸窘迫进入危境,难道我们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挣扎而束手无策?

最后我们和妈妈商量后还是不得不选择让父亲能有延续生命的医疗保障,哪怕就是短暂的几天!但说服父亲却是一个很难的工作。因为父亲绝对不愿去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地方。于是谈判的责任又落到了我的身上。

“老爸,和您商量一件事。医院要为全力抢救您提供最好的条件,想把您一会儿就转到ICU病房,那里抢救设施先进,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有最好的医生和设备抢救。”

“我不去!我就在这里待着。我要你们陪在我身边!”父亲断然拒绝。

“老爸,我知道ICU不能陪床,您会很孤独。我们当然愿意陪在您身边。但是组织上给医院下了指示,一切要用最好的条件抢救您。本来ICU没有床位,但组织上指示了,医院已经把最好的床位调出来了。老爸,您要听组织的!您要勇敢啊!”

“既然是组织上决定的那就听组织的吧!”没想到一提组织父亲就放下了自己的所有个人情感和牵挂。

“老爸啊,您可要坚强啊!组织上说他们每天会关注您的病情,希望您在那里治疗一段时间以后再回干部病房呢!我可是听见书记亲自指示院长要全力抢救您的。”

父亲欣慰地笑了。组织上的关心给他这个老党员带来了别人无法替代的最大安慰!进ICU前那最后一个小时,他精神十分的好。一直虚弱地躺着的他居然可以半坐起来,笑着听我们聊天,还不时地插话。而当我们说一些鼓励他的话时,他的目光居然闪着亮。我们感觉得出来,他求生的愿望已经被组织和我们完全地激发!

那一刻,我想:也许生命的奇迹会发生在我的老父亲身上?!

也许上天看在我父亲如此善良不忍心夺取他的生命?!

搬到ICU前,医院让我这一天里签了第二份病危通知书。我的心在颤抖,我拿着笔的手也在颤抖。医生要求我同意在父亲的气管上插管以免路上需要抢救,我坚决拒绝了。我决不能让我的父亲清醒着活生生地被切开喉管。我要让父亲清醒的时候没有创伤地过完他剩余的生命。

那惊心动魄的转运父亲的五六分钟,难熬得像一个世纪。但是我坚强的父亲居然完好无损地熬过去了,进了ICU居然一切指标正常。我们一起冲父亲伸出了大拇指。父亲孩子般地笑了。

可是当我们被要求离开的时候,父亲的眼神让我永远无法忘怀。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啊!婴儿般无助?对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对亲人不能留下的伤感?对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无奈?对亲人的呼唤!我仿佛听见他内心在对我说:“女儿,我怕!但女儿,我会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