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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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红楼里住着许多老年人。据传达室和电梯间两个“沙龙”的初步分析,这些老头老太基本上属于两种人:一种是户主的爹妈,或者老丈人和丈母娘,此乃正常情况,谁家都可能有老人嘛,另一种老人本身就是户主,换言之,他们都是离退休的老干部,工作一辈子的人了,挑大梁干工作的时候得不到比较好的住房,如今住房条件好啦,可惜人也老啦,只能用来安度晚年。这不禁使人想起老舍先生《茶馆》里几位老哥儿们一句伤心的台词:花生豆倒是有了,可惜牙没啦。

这几十位老人,大都养成了早起锻炼的习惯。自从住进红楼以后,夜晚经常睡不好觉,或曰睡眠不足,这早起锻炼也就成问题了。

“晚上没睡好,清早就别锻炼了吧!”

电梯妞儿小B和小C常说这句话。互相说,更多的时候是对那些乘头班电梯下楼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们说。

既然夜晚没睡好,为什么清晨6点还要乘电梯下楼打太极拳呢?这种事儿,不到老年不易理解,20郎当岁的小B和小C就更难理解了。说来令人心酸,老年人本来就不像小青年儿那么贪睡,北方话是觉儿少。少也得睡五六个小时吧?然而这些红楼老人入夏以后,常常耗到凌晨3点才能入睡,刚睡俩仨钟头又得起床——此时公共汽车上路,噪音大作,又开始了那烦人害命的过程。

难道就不能关窗蒙头继续睡觉吗?能,个别人可以,多数老人不行,他们的生物钟属于“早睡早起”型的,虽然早睡办不到,可是天刚蒙蒙亮就能自动醒来。唉,少年不知老年愁啊。这些可怜的老头老太,清晨5点就醒了,不起床干什么?洗嗽之后,不下楼打太极拳又能干什么呢?清晨锻炼,是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习惯这玩意儿,有好有坏,不论好坏,都很顽固,甚至可怕,改也难。就说这清晨锻炼吧,据说是个好习惯,可是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坚持锻炼,效果适得其反,非但不能益寿延年,反而有损健康,催命损寿。

作家王粗通英文,借助英汉字典读过若干洋报刊,知道清晨的空气最污浊,小树林里清晨的空气尤其有害。还知道老年人坚持运动忒危险,稍一过量就会短寿,甚至猝死。美国70年代有本很畅销的杂志《跑步》,提倡晨跑,于是晨跑乃至裸跑在欧美风行一时,它的老主编身体力行,带头坚持晨跑,结果猝死于路边,舆论哗然!经医学界认真研究,晨跑果然有害于健康,连这本杂志也被迫改名为《散步》了。因为有了这些科学知识,作家王好几次都想出面劝阻搭乘头班电梯下楼锻炼的老年邻居们,别跟科学对着干,甭玩儿命!只可惜人家打太极拳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所以这个良好的愿望并没付诸行动。

至于3位电梯妞儿,小A是3个孩子的妈妈了,理应受到照顾,不值早班。小B和小C也不喜欢红楼老人们每天6点准时搭乘头班电梯下楼去锻炼,那是因为她俩也就不能偷懒了,晚半小时上班都会有许多老头老太聚在电梯口等候,七嘴八舌,说三道四,多么讨厌啊!“老得连楼梯都爬不动了,还不猫在家里享清福,天刚亮就下楼,瞎折腾个啥劲儿呢?”这是她俩天天挂在嘴边上的牢骚。

红楼前边有一长条窄窄的花坛绿地,高高矮矮的几层绿树,虽然不能遮断大马路上袭来的汽车噪音,却也给附近的居民们提供了那么点儿活动的空间。尤其是夏来季节,从早到晚都有几十位平民百姓轮班在此消磨时光。

清早头一拨儿,是练功的老年人,包括红楼里下来打太极拳的,也有附近的老人来到树下练气功,轻功、鹤翔桩、甩手功,以及叫不出名目的种种功夫。

早饭后,另来一拨儿遛鸟的,也是以离退休职工为主,一人提来两只蒙着蓝布罩子的鸟笼,也有提4笼的,最多的用平板三轮车运来6笼,挂在树权上,掀起蓝布罩子,那鸟儿便比赛般地鸣叫起来。按说,这百鸟争鸣的交响乐,完全应该给红楼居民增添许多乐趣,而实际情况却是,只有走到跟前才听得见,稍微离远一点儿,这美妙的鸟鸣声就完全被那汽车的噪音淹没了。“传达室沙龙”的闲人们距此百鸟争鸣处较近,受到美音之引诱,便走出来鉴赏辨认。据他们说,名贵的鸟儿不多,仅有几只鹦鹉,八哥,黄鹂,其余大多是不值钱的画眉。

与遛鸟老人“混合编组”或交替前来的,是一拨儿中年老年人,在这花坛绿地下棋,打牌,观战,理发,聊大天儿。他们大多自带小板凳、小马扎,棋盘就地铺开,出车跳马,也能杀得天昏地暗,专心致志,对那汽车的噪音也能“充耳不闻”。象棋可摆三五摊儿,围棋较少,时有时无。打牌的主要是推牌九,自己搬来小炕桌,或者以平板三轮车为桌,牌友们可以围车站立几小时,瘾头儿之大,令人吃惊。当然更有打扑克的,他们的自由度较大,草地上铺块塑料布,一圈人席地而坐就能“甩”出来。

由于有了下棋的、打牌的,瘾头大,时间长,渴了要喝水,饿了也得咬口干粮吧,所以这条窄窄的绿地树下也就有了几处饮食摊儿,香烟、水果、面包、饮料,总之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嘛,有人买就有人卖。

最令作家王感兴趣的是“八不理发师”。一只方凳,一块白布,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把梳子,一位理发师傅,树下设摊儿,不要营业执照,不必纳税,不洗头,不刮脸(免得刮破一条小口子就会传染肝炎、爱滋病),不吹,不烫,不染,不抹生发油。而且还不用排队等候,更不使用任何真真假假的化妆品,这些都无须计算在“八不”之内。它最大的优点是便宜,两块钱一个脑袋,非常适应红楼居民中穷文人的消费水平。吴总编就每月光顾一次,下楼就理发,回家再洗头,自己刮胡子,省钱省时间,不得传染病,不用那十之八九都是骗人的化妆品,何乐而不为!作家王就是发现吴总编在此理发才文思澎湃如潮涌,当天就写了这篇《八不理发师》的千字文,交给吴总编拿去发表,收入稿费60元,足够作家本人5年的理发费,假如这些“八不理发师”不自行涨价的话。

晚饭后再来一拔儿年轻人,大多是下班后的青工,不像个体商贩那么有钱,进不起舞厅或卡拉OK酒吧,只好到这免费的花坛树下乘凉,在路灯下打扑克,“抓王八”,“敲三家”放开嗓门儿一直嚷嚷到午夜之后。不大声嚷就不够刺激,牌友听不见,大声嚷了也不影响红楼居民的睡眠,因为那汽车噪音可以淹没一切。与他们略微保持一些距离的,还有几对儿情侣,并肩坐在路灯照不见的树影下,低头诉说那没完没了的情话。也有浪漫型的,公然搂搂抱抱,把手伸到姑娘的衬衫里面去。没人干涉他们。门房OK还充满同情心地说:“没结婚的年轻人就根本分不到房,谁给他们提供谈情说爱的地方啦?”小蹄子则另有见解,悄悄告诉小B和小C,说那些任人搂抱的姑娘是“马路天使”,白天在电影院门口也能找到她们,男人买张双座位的票,再给5张“大团结”,就能领她进去看场电影,一个半小时,黑咕隆咚,爱怎么摸就怎么摸。

端午节这天,作家王的小儿子花两块钱买回来两只蝈蝈儿,挨他爸一顿骂,“你怎么敢花一块钱买只蝈蝈儿呢?这玩意儿一毛钱一个!”作家夫人赶紧护着儿子顶丈夫,“蝈蝈儿就不涨价呀?书呆子,这年月,除了稿费不涨价儿,什么都涨价儿!”

没几天,倒是作家王带头喜欢上这两只蝈蝈儿了。原因很简单,蝈蝈会叫,可是白天谁也听不见,只有到了凌晨3点钟,汽车的噪音基本消失之后,那清心悦耳的蝈蝈叫声才陪伴着作家上床睡觉,一如催眠曲。

“爸,这俩蝈蝈儿怎么都是哑吧,不会唱歌呀?”小儿子放学回家就问。

作家王给儿子讲了汽车的噪音是公害之后又说,“蝈蝈儿不是用嘴唱歌,而是‘振翅’——就是蹭翅膀儿,发出美妙的声音。”

“它为什么蹭翅膀儿呢?是饿了吗?”

“不是饿,‘振翅’是为了求爱。”作家王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儿子还小,不该对他说这个。

“什么是求爱呀?”小儿子果然喜欢刨根问底儿。

“去去!少问……等你长大就明白啦。”

作家都是极富同情心的。经儿子一问,忽然感到那小小的蝈蝈笼实在是太残酷了。难道不是吗?蝈蝈儿一旦被捉,装进小笼,不论身价一毛还是一块,不论主人如何精心喂养,也是“身陷囹圄”,至死方休。那,这么多蝈笼都是谁编织的呢?真巧,这天晚上,一则电视新闻作了解答,原来是河北省易县的老农。他们经营着这项传统副业:老人在家编蝈笼,孩子们进山逮蝈蝈儿,男子汉长途贩运到(除西藏、台湾之外)全国各地的城市去,让蝈蝈儿给千百万人家“唱歌”。仅此一项,当地农民人均收入增加百元以上!

看了这则新闻,作家王“蝈笼残酷”的认识又发生了动摇。还是让农民增收好。何况蝈蝈儿吃菜、吃瓜、又特别爱吃南瓜花儿,本属害虫哩。

于是,他的文思再次如泉涌,提笔写道:害虫装进小笼,就能给人“唱歌”。汽车当然不能装进小笼,不过,有没有伟大的市长设个重奖,鼓励伟大的科学家发明一种逍声器,把汽车的噪音装进小笼呢?这大概不完全是梦想吧?我这个梦,不单纯为本楼居民而作,然而,红楼里原本是应该有梦的呀!

为写这篇激动人心的作品,作家王凌晨3点上床之后,听着蝈蝈儿绝望的振翅之声,久久难以平静,也开始品尝着失眠的滋味儿了。

天蒙蒙亮,一辆急救车“呜哇呜哇”的喇叭声惊醒了所有的红楼居民。原来是小蹄子吞服了半瓶安眠药片。大家一片惋惜之声,多么漂亮的女人啊。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寻短见?医院还能不能把她抢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