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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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黑七的严重错误并不止这两桩。其实,在青年军里被军统特务“嗅出了味道”的说法就很含糊,至少是麻痹大意,暴露了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才被迫逃离的吧?这也属于政治性错误。只不过黑七自认为是奇耻大辱,讳莫如深,我们这帮小战士也就不敢深问,免得触霉头。

现在他被一撸到底,下放到我们步兵连来当战士,希望戴罪立功,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呢?真的如他所说,“战争可以勾销一切”么?

幸好,人世间的事情永远存在着偶然性,也就是无巧不成书吧。今天,立功的机会果然来临了!

团首长站在冒烟的美军坦克车上大喊大叫着作战前动员报告。其实无法作报告,倒像是喊口号,亲口向全团下达紧急作战命令:

“同志们!为祖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美军“油挑子”战斗机正在头顶轮番俯冲扫射,还放火箭炮。阵阵爆炸声盖过了团长的大嗓门儿。他急了,呼喊声变了调儿,半句如狮吼,半句像女人,尖厉可怕。我们在爆炸声的缝隙里还是听见了团首长的命令:“轻装!跑步冲锋……目标:清川江大桥!”

我们也看得清,团首长从破坦克车飞身上马,一手抖开缰绳,一手朝天鸣枪,不是打飞机,而是以枪声来加强作战命令的威严和紧迫感,同时身先士卒,带头冲向了毫无掩蔽的大公路。

各营各连,在营长连长们的率领下也一齐冲出了赤松林,漫山遍野地奔跑着,冲锋号响成了一片。

这是1950年隆冬的事情。志愿军刚跨过鸭绿江不久,我们先头部队打了个绝对漂亮的长津湖战役,连“打扫战场”抓俘虏都顾不上,就整师整团地开始了这次万人跑步大追击!

朋友,前边不是刚讲过戚科长处置女特务的故事吗?你一定认为特务统统是坏蛋。其实也不尽然。特务的全称就是“特别任务”,敌我双方都有的。戚勇当年打入青年军,负有特别任务;现在,我也接受了一项“特务”——我们连的政治指导员年龄稍大,个子又矮,两条小短腿实在跑不快,此时便拽住了我这个中学生赛跑的冠军,气喘吁吁地交待了一项特别任务:“跟住黑七……他,犯严重错误的人!你,党信任你……派你跟住他。要是他投敌叛变……你,你就把他当场枪毙!”

我吓了一大跳:“枪毙?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留下……派人把他送回国去。”

指导员急了:“你少胡说……师首长要考验黑七……要他戴罪立功……你快追上去……坚决执行命令!”

指导员既然提到了“命令”,我这个革命军人还有何话说?只能跑步追黑七。

“兵不兵,八十斤”——跨江作战的初期,不论你是官是兵,每人都负重80斤。拿我这个18岁的小战士来说吧,身上就背着200发子弹,一支步枪,4枚手榴弹,一把能弯头的短把儿铁锹,半个月口粮——装在15斤重的米袋子里,一个背包——一块能当雨衣又能搭帐篷的两用雨布包裹着棉被、军毯、两套内衣和两双鞋袜,此外还有一只扁平的铝壳水壶,一只带把儿的大搪瓷缸子和铝饭勺儿,一只手电筒和两个止血用的急救绷带包。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当时志愿军是一支没有后勤的部队,铁路和公路桥梁大都被炸断了,我们的后勤兵站暂时还在国内。

除了上述种种之外,我这个小知识分子还多背着一只挎包,里边有毛巾肥皂,墨水瓶和纸笔,以及牙刷牙粉——早晨若不刷牙就全天难受,虽然我还没有文明到大知识分子的水平——黑七必须早晚刷两次牙,乃至因此而在班务会上挨批评:臭美!格路!

“轻装!轻装!”

团首长本来就很精炼的动员报告,作战命令,到了连长排长嘴里,就进一步简化成这么两个字儿了。然而,莫怪,这些身经百战又身先士卒的连排长们,实在是最擅长捕捉关键字眼儿的军事专家——从长津湖到清川江大桥有多远?事后我才知道,300里!跑步追袭,哪一位世界长跑冠军能够负重跑完全程?当然要轻装,轻装,再轻装啦!

黄昏时分,我们从赤松林里跑了出来,在大路小路,无路的山坡,冰冻的稻田,冒着敌机的轮番扫射,漫山遍野地奔跑着,演出了人类战争史上一幕奇特而壮烈的悲喜剧。

我们一边跑步一边轻装。最先扔掉背包,生活必需品中它的重量最大、重要性最小。跑了千百米之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扔铁锹了,这玩艺儿虽然可以挖掩体,冲锋陷阵时却用处不大,而且挂在背后不不楞楞的,锹把儿直打屁股,不像话!

就在此时,我接受了政治指导员布置的特别任务——跟住并且监视黑七,必要时将他枪毙!可惜,这个28岁的老家伙居然是个飞毛腿,早已跑到前边去了……“追!快追!”指导员知道自己跑不快,只好在屁股后边给我加油。

跑出两三里路之后,我敢说,大部分战友已经不是在跑步了,一个个喘着粗气,似跑实走,趔趔趄趄,或者故意从山坡上往下跌跤。人到此时,好比喝醉了酒,思想彻底“解放”,不考虑后果,随便就扔掉了缠在身上的米袋子。

咱中国人有句古训:“民以食为天”。古代军事家更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和“无粮自乱”的道理。然而我们纷纷扔掉米袋子,摆出了破釜沉舟的决战架势!

扔掉背包、铁锹和米袋子之后,我身上的负荷减轻了一半多,撒丫子猛跑,凭着18岁的身高1.8米的优势,不久便追上了黑七。

他象个真正的长跑运动员似的,迈开大步,双腿柔韧有力,一步一弹,呼吸均匀,不紧不慢地在大公路上跑着。他怎么跑得如此轻松?哎呀,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位狡猾的老家伙连步枪、子弹带和手榴弹都扔了!

“黑七!你……枪呢?”

“猴儿沉的……前边有的是。”

“前边?”

“对呀,汤姆式,卡宾枪,八发机,要啥有啥!别死心眼儿。”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美军使用的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都比我肩上这支苏制“水连珠”步枪好。但我还是舍不得把自己的武器轻装。3个月之前,我们用的还是国民党的“汉阳造”套筒子枪和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哩;入朝之前刚换的苏式新枪,怎么舍得扔!何况,我还牢记着指导员交给的特别任务,万一黑七这老小子他……我手中没枪怎么行啊!

黑七并不动员我扔枪。在大公路上跑步追袭的志愿军战士多得很;也没见几个扔了枪的。但是,别人跑快点儿跑慢点儿都行,唯独我负有特殊任务,必须跟住黑七,这就非常困难了——我俩是在一种不平等的条件下赛跑呀。

然而我必须跟住他。这就是当特务的“好处”么?

志愿军战士们在大公路上奔跑着,好象谁也没看见俯冲扫射的“油挑子”(美军F—80型战斗机的副油箱是挂在机翼两端的,活象一条扁担挑的两只油桶),也没看见中弹的战友纷纷倒下;好象这不是一次长途奔袭,而是短距离的冲锋陷阵;好象这不是打仗,而是一场成千上万人参加的越野赛跑……要跑多远?自身能坚持多久?有多少健儿能跑完全程?跑到了清川江大桥,还能不能打仗?许多问题,在脑子里一闪就过,没得答案。军令如山!跑步追击,这就是一切。

38年之后,坐在我家的饭桌旁,黑寡妇笑声朗朗地说:“我敢断言,当时扫射咱们的美国飞贼,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喏,成千上万的志愿军,在北朝鲜的公路上,稻田里,山坡上,突然潮水般地飞跑起来,跑得呀‘丢盔卸甲’,而且任你扫射、轰炸,全然不予理会!这是要干什么?打仗哪有这种打法?哈,即使他们将此场面拍成照片,送到麦克阿瑟的指挥部去,这位美军五星上将也会目瞪口呆吧。哈,等他明白过来,大概已经是杜鲁门总统下令解除这老小子侵朝美军总司令职务的时候了!”

其实,当年犯有严重错误的黑七,还有我这个刚穿军衣不久的中学生,以及亲身参加这次跑步追击的许多人,也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目标:清川江大桥!”团首长亲口下达的作战命令我们倒是听见了,然而具体的战斗任务是什么?不知道。

说准确点儿,最大的目标人人知晓——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最小的战术动作也明白——轻装,跑步追击!就是不知道中间那个不大不小的战斗任务。

这也不奇怪。军人打仗,经常如此,没工夫让你开民主讨论会,一道命令就坚决执行吧。

我与黑七“摽”在一块跑。真没料到这老家伙后劲挺足,两条飞毛腿象是装了弹簧,磕磕绊绊也不摔跤,还能蹦蹦跳跳往前冲。

为啥磕磕绊绊?此时天色渐黑,敌机也溜掉了,公路上到处都是战友们扔掉的东西:棉衣,棉帽,水壶,米袋子,乃至枪械弹药,既象路标,又象障碍物,我们便蹦蹦跳跳地择路奔跑。

不知道谁在领路。团首长骑马打先锋,早就跑没影儿了。反正我们前边有人在奔跑,还有战友们扔下的东西代替路标,我和黑七就跟着跑。

更有许多跑猛了的,现在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黑七和我,沿途超越了很多这样的战友。最可怜,是那些栽倒之后便爬不起来的……还有累炸了肺的,躺在路上大口大口的喷血。

“你别跟着我啦……当尾巴,你还不够资格!”黑七边跑边说。

“我,我……我跑我的!”

我不知道说啥才好。但仍然跟住他。

渐渐地,黑七也跑不动了,变成了大步急行军。我也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暗自庆幸,阿弥陀佛!

“小鬼,你叫什么呀?”

“周仲明!”

“小周,是指导员教你跟着我吧?”

“……是,又怎么样?”

“跟不上,就别跟啦。”

“这,你可管不着!”

“放心!第一条,我不会开小差,更不会投敌叛变;第二条嘛,指导员少说也派了三四个人盯我的梢儿,不缺你这一个小鬼!”

“你怎么知道?”

黑七笑了:“我是侦察科长嘛,这一套,你们指导员给我当徒弟还不够格呐!”

我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又问:“那,你干嘛跑这么快?”

“你没听见团长的话吗,立功的时候到了!”

说罢,他又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步。

“你别跑啦!小心累炸了肺。”

“我也要立功呀!”

“那,听我的,彻底轻装,只留一颗手榴弹,别的东西全扔了。”

看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战友,他们连走也走不动了啊,抱着枪还有什么用?我只好彻底轻装了!

“对啦,小周,你就跟着我,咱俩跑10分钟,走10分钟,再跑,再走……”

“为什么?”

“因为人都是血肉长的!爹妈养的!”

在我家的餐桌上,白发苍苍的黑寡妇多喝了几杯酒,感慨地说:“当时,不知道是哪位大首长下了这么一道跑步追击的命令?肯定不是师长团长,他们不够资格,只配传达上级的命令。300华里!怎么跑得下来呵!沿途真不知道有多少战友累炸了肺,大口喷血,活活累死?这比起我下令挑死几个土匪的错儿来,大得多吧!不过,话说回来,大首长也好,我这小人物也好,谁不犯错误哩?只要出发点是为了胜利,再大的错误也没啥了不起……哈哈,”他苦笑两声,“那次跑步大追击,虽然违反作战规律,却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战果大大的!这可是你我亲眼所见的实情啊。”

我们又回到了那次反常的跑步追击之中。说实在的,从一开始跑步,没过几分钟,整个部队就乱了套。说好听点,很快就形成了“连自为战,排自为战,班自为战,‘甚至’人自为战”的奇特局面,说难听点儿,谁跑得快谁就往前跑吧,即令跑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也在所不惜!因为万人之中总有少量的长跑健儿,因为志愿军的大首长具有此种胆识,相信自己的部队跑散了还能收拢来,更相信少量的长跑健儿有本事赛过美军的汽车轮子,而且能够占领清川江大桥!

既然如此,为啥还要说“溃不成军”呢?请原谅,我知道这些形容溃逃的成语写在此处极不恰当,有损军威,因为我们并非溃败,而是在乘胜追击;不过,至今人间还没有发明一个形容追击而且追散了架子的形容词儿,没有这样的成语呀,出于无奈,姑且借用一下。

凌晨4点,我追随黑七跑到清川江边的时候,如果说浑身上下有一万条神经,那么这一万条神经就全都兴奋起来了!原来,这清川江大铁桥北侧,黑鸦鸦的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全是美军丢弃的汽车!

只用11个小时,我们跑完了300华里路程,这当然是个天大的怪迹啰,不必多说。在这场万人大追击的“越野赛跑”途中,我俩超过了多少战友?也无须统计。但从眼前的情形看,清川江大桥北侧的桥头堡附近,仅仅聚集着一百来人。当然都是志愿军战友啦,而且人人兴奋异常,你呼我喊,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江北岸已经没有敌人了。

黑七毕竟是个足智多谋的军官,他开亮了一辆十轮卡车的大灯,自己站到灯前明亮的地方,振臂高喊:“同志们!我是司令部的侦察科长戚勇!现在大家都要听从我的指挥,立刻到我面前集合!坐下来开三分钟军人大会。”

战士,早就养成了铁的纪律,呼啦一下子就聚在了黑七面前。

“谁了解桥上的情况?”黑七问。

“报告!我上桥看过,炸坏了一小段儿,全被老美的汽车堵死啦。”

“报告科长,我是侦察连的呀,桥上有咱们二十几个侦察员,连个排长都没有,恐怕守不住大铁桥,要是敌人反扑的话……”

黑七当机立断,指着这位侦察员说:“我命令你代理排长!马上挑十个战士,一块去守住大铁桥!”

“是!”侦察员立刻就拽人了。

“好啦!”黑七把手臂一挥,发布命令:“同志们!我命令你们:在天亮以前,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堵在桥头的这些汽车疏散开!这些汽车已经是咱志愿军缴获的战利品啦。可是天亮以后,敌人的飞机一定要来轰炸!所以咱们会开车的开车,不会开车的就四五个人一组——推车!推到哪儿去都行,山沟里,河沟里,水稻田里,公路沟里,坡坎底下,推翻了也没关系,推到江水里去也行,总之要疏散开!能隐蔽起来最好,不让敌人几颗炸弹就烧一大片!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百多人异口同声。

“有些汽车挡道,就先把它推翻到马路沟里去!”

“听明白啦!”

“同志们!我代表师司令部宣布:抢出一辆汽车,记三等功一次!抢几辆车就立几个功!集体推车的立集体功!立刻行动吧,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