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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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莲心拉着弟妹,恭恭敬敬地给齐叔公的遗像鞠了三躬。这间草顶北房里,白天亮着电灯,像在举行什么仪式。陈萍和齐雨兄妹,默默地闪在一旁,望着这不像姐妹的同胞姐妹。

“齐叔公!您看见了吧,我们都长大成人啦!”莲心祝祷几句,又指着屋里的单人竹床告诉小妹,“妈妈就睡在这张竹床上……”

爱莲冲着竹床深深地鞠躬,田莲也鞠躬。可是莲心“咕通”一声跪倒,满脸流泪,哭号着膝行到床前,双臂扑打着竹床,又以头触床,喊出了压在心胸十多年的一句话,“妈妈!妈妈呀!爸爸呀!你们害得我好苦哇——!”

大家都被这裂人肺腑的话语震惊了。

从前,漫长的封建社会有一句古话,叫做“父债子还”。可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它竟然是“黑帮子女”何莲心沦为地主儿媳妇的原因啊!然而她现在却扑打竹床,用头碰撞竹床,碰出了一条又一条血印子——她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任何人,唯独狠恨自己死去的父母啊!

大家把莲心搀扶起来,正在想办法劝慰几句,爱莲却鼓着眼睛质问大姐了,“你怨妈妈?妈妈怎么害了你?”

田莲瞪了她一眼,“小妹,你不懂!”

莲心撩起衣襟擦去脸上的眼泪,拉了弟、妹,说着:“好啦,活着的人总算都见面啦!”走到大床边,当众解开她的蓝布包袱,取出两个竹筒扑满,分给弟弟和妹妹一人一个。爱莲不认识这玩艺儿,拿在手里细看,原来是上下留着竹节的一截竹筒,顶端凿了个可以塞进钱去的小条孔。她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

“这是大姐给你们攒的钱呀,劈开看看!”

齐英赶紧去拿斧头。莲心又问弟弟:“你俩雕花做家具,一月能挣多少钱哪?”

提到雕花家具,齐田莲立刻显得信心十足,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这有两笔账,光靠我跟英妹子,扣去木料和本钱,一个月能剩八九百元;现在我决心办个家庭木器厂,招几个徒弟,雇两个帮手,买几件机器——电锯、电刨、烘干箱,再盖几间平房……那时候,明年吧,一个月就能挣个万儿八千的!”

“准雇人吗?”陈萍问。

齐田莲笑了:“你们大城市里条条框框多,我们农村呀,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怕你不敢干。我们都是凭本领吃饭,怕什么?”

齐雨也憋不住了:“这些雕花木器,完全可以出口、创汇!我们外贸公司还想在资金和销路方面支持一下哩!”

田莲一拍胸脯:“好!我跟大哥订合同!”

齐英拿来了斧头。莲心宽慰地笑了,指着竹筒扑满说:“听了田莲的话,知道你们都不缺钱花,好哇!可这是大姐十几年的一片心呀,背着人,从锅里碗里,从孩子的嘴巴里,一点儿一点儿省出来的……”

田莲将自己的一个扑满轻轻劈开。里面除了几张崭新的毛票之外,全是银光闪闪的分币,五分的,两分的,一分的!

爱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双手捧着自己的扑满不让再劈了,轻轻摇晃着,发出一些“哗啦啦”的响声来。

“不劈开数数哇?小时候大姐给你俩分糖块儿,分花生,明里说是一般多,可每回都偷着多给小妹几个……数数吧,这回也是你的多一点儿,还有一张五毛的新票儿哩,大姐不骗你,大姐最疼你!”

爱莲哭出了声。

“哭什么!大姐看得出,如今顶数你的生活好。妈妈要是知道了,也就放心啦!”

说着,莲心从包袱里又拿出两双黑布鞋来,一双小的,一双大的,分给了齐英和田莲,微笑着解释道:“这双是十年前做的,小啦,就留给我的侄儿穿吧!这双是去年做的,责任田好收成,就买了个塑料底儿,条绒面儿,来,试试,快试试!”

田莲顺从地穿上了这双新鞋,呜咽着说:“真合脚!”莲心更高兴了,弯下腰去仔细看看,捏挂鞋尖空不空,手指头塞进鞋帮里试试紧不紧,又抬头望着弟弟说:“我在梦里看见你,也是这么高!掐着手指头也算得出,你的脚就是这么大!”

好了!大家心里暗暗高兴——愉快的心情可以医治任何病痛,何莲心昨天刚来昌那种神经质的举动已经不见了。在亲人面前,她的人格正在迅速恢复。亲眼看到这件事,真使陈萍激动不已。

莲心是偏爱小妹的。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女夹袄,抖开递给了爱莲,“来,穿上试试。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分手的时候你整七岁,大姐能猜出来你准是个瘦高个儿!”

爱莲来回看着夹袄。这是一件蓝布面子、花布里子的新衣衫。可是她弄不清楚里子和面子,就翻了过来。哎呀,这花布里子原来是几十上百块零碎的布头布角拼凑在一起缝合而成的!就像僧侣的百纳衣。然而针线细密,手工精巧,竟然拼凑得平整熨贴、无衣无缝。可惜呀,部长小姐怎懂此中的辛酸啊!她穿在身上,反而破啼为笑,旋转着身子叫了起来。

“你们看哪,真棒!最新式的女上衣!全北京也买不着!大姐真是特级裁缝!”

她一边叫着,一阵风也似的跑出屋子,跑进红砖新房,对着雕花木框的大穿衣镜“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这举动,不但田莲骂了一声“疯子!”肯定也刺痛了大姐的心。也许那蓝布包袱里还有一两件血泪凝成的小礼品,但她脸色难看地把包袱系上了。何必再拿出来现丑呢?何苦再捧出来招笑呢!谁也不再说话,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是啊,激动人心的姐妹重逢,悲喜交集的骨肉团圆,这热烈的场面尚未结束,笑声未绝,泪痕未干,大家的心上又蒙了一层新的苦恼。

谁也不敢往下深想,不愿深想——团圆之后,如何相处?又怎样弥补这情操上的差异?

好在还有一件大事将同胞姐妹们联系在一起。农历六月二十四,荷花仙子的生日到了!

齐雨领着大家,一起沿着竹林间九曲羊肠和层层梯田的阡陌小道,向莲花寨的小山顶上走来。不久,便到了接近山巅的一块坪坝上。这里有全村最高的一块梯田,田里清水盈盈,莲叶茂密,荷花盛开。齐雨站住了,田莲望了他一眼,互相点点头。

“妈妈就埋在这里。”

田莲泛指着这块山顶平台。

“坟呢?碑呢?”爱莲看了一圈,问着。

田莲低下了头。齐雨解释了一句:“是夜晚偷着埋的。我爹说,不要坟头不立碑,才能安眠……”

爱莲不再问了。她抱住大姐的胳臂,像个孩子似的紧紧依偎在大人身旁。姐妹们凝视着这块安静、美丽的地方。

她们缅怀慈爱的妈妈,祝祷着,默诉衷肠。难道就没有一篇祭文?有,看吧!

荷花!荷花!远远近近,层层梯田,绿叶团团,清风傲骨,玉立人寰!

忠贞的女画家,齐白石先生的女弟子,小姐妹们的好妈妈,只因为拒绝批判齐白石,她宁肯永远睡去,睡在这山顶的荷花之间。

“陈老师,我在北京上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篇古文,忘了十几年,今天忽然记起来了!”

“好极啦,你的精神应该变个样儿了!”陈萍鼓励她。

莲心嘴角挂着一丝坚贞的微笑,背诵了清朝周敦颐的《爱莲说》:

“……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这恰似给妈妈的祭文,又像是对自己的写照。何莲心的人格,彻底苏醒了!

下山了,一行亲人,踏着田埂小道,在万朵荷花之间曲折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