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10337000000029

第29章

就在京郊平谷县杜七儿老子被划成地主,扫地出门的同时,北京城里金府的陈管事也坐卧不安了。他的消息比别人灵通。趁着傅作义部队骚扰平谷解放区的时机,花钱托人,就把自家的太监妻子、义子和为数不多的细软悄悄运进了北京城,秘密地租了两间别墅小洋楼,安顿停当,常来常往,却不让金府的人知道半点消息。

前清贵族大都有个通病——不善理财。这些骄奢成性的八旗子弟,提笼架鸟,抽大烟打麻将,捧戏子当票友,讲排场摆阔气,吃香的喝辣的,放风筝踢毽子,逛窑子赶庙会,样样精通,唯独不会理财。正派点的,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行医教书,写小说作文章,栽花草养金鱼,设计庭院题写匾额,直到吃斋念佛,办慈善事业,还是只会花钱不会理财。他们为啥都有这个败家子的通病呢?原因倒也简单:钱粮来得容易。世袭爵位,俸银禄米,北京城里至今不是还有个钱粮胡同和禄米仓吗?按月只管去领,铁杆庄稼吃不倒啊!北京城外更有许多旗地、营盘,园林、坟陵、这个“券”、那个“务”,这个“苑”、那个“坊”,这个“寺”、那个“观”,这个“圈”、那个“池”……名目繁多,数不胜数,也都按年节、按时令向主子交租纳银,还送实物:鸡鸭羊兔,鹁鸽鹌鹑,奶酪鹿脯,瓜果梨桃,红枣栗子,白薯山药,最不济的也得送几把笤帚几领席,鸡毛掸子荞麦皮(灌枕头用)哩!

自己不理财,有没有人替他们理财呢?有。皇宫里有内务府和太监总管,各个王府都有太监管事。金府里的陈管事就是此种角色。别处府弟,那些管事们早在一九二四年以前就跑光了。当然不是空着手跑,而是把主子的家财变卖一空,卷款而逃。陈管事不跑,则是认准了金一趟还能行医,还保得住王府之一隅,还有那诱人的再造金丹。但他也早就开始逃跑了——人在金府管事,正好利用职权和贵族不善理财的弱点,釜底抽薪,把那能抽走的活钱不停地往外抽。抽到哪儿去?此人颇有眼力,颇有一帮朋友,知道共产党迟早解放北京城,所以干脆抽到香港去做买卖。

一九四七年,京东一百四十里的平谷县都搞土改了,这北京城还能保得几时!看透了这种时局,陈管事天天挟个小包袱上街去,把府里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每次包走一小点儿,又包回点花生瓜子蜜饯果脯来。如此倒腾了个把月,金府上上下下竟然没人知晓。

陈管事给金府留下了一个空架子,许多空箱子空柜子,临走之前意犹未足,十分遗憾——到了儿还是没有偷到那制作再造金丹的宫廷秘方。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人生的“安慰品”太监妻子和太监义子说:“我在金府管事几十年,今天才弄明白,那再造金丹的秘方压根儿就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印在金一趟的脑袋瓜子里!”

这天,他带着妻儿和许多有价的和无价的财宝,以及深深的遗憾,逃离了北京城。

陈管事的出逃,在金府上下引起了一片惊慌。十几名丫头、小厮、厨子、老妈子等等所谓的下人最先察觉,没人派活儿了,也没人给钱去买菜买米,更没人发给工钱啦……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好比树倒猢狲散,每人卷巴一点儿衣物家什,明抢明夺,一哄而去。其次是那位二十一岁的大少爷金大成,刚在北京大学念了两年书,金一趟夫妇怕他也参加什么学生运动,闹学潮遭横祸,就留在身边“休学治病”,其实是选定了一位大家闺秀颜寄萍,准备结婚“冲喜”,好把这独根苗儿的心思拴在府里。这下子倒好,连饭都吃不上了,还侈谈什么办喜事哩,金大少爷也像个游魂似地满院子乱转,拎一壶开水灌暖瓶还烫了脚。第三个发愁的是那位不会挤牙膏的金太太,她一连三天没刷牙啦,只会漱漱口,可又漱不掉嘴里抽大烟留下的苦涩味儿,翻箱倒柜找一遍,空空如也,连那大烟膏子也被陈管事偷光了。唉!幸亏炕头上的烟盘子里还残留着半酒盅,罢罢罢,我虽然今生今世没学会挤牙膏,总还会用银簪子挑大烟膏吧,虽然两种膏子一白一黑,总还都是膏子吧,总还都可以往嘴里抹吧……她悄悄地把紫缎子旗袍红缎子鞋穿整齐了,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只可惜那朝珠首饰也被偷了,没能戴在头上,带不走啦,带不走啦……又一个无能的满族冤魂钻出了她的躯壳,得到了理所当然的超脱,回首鸟瞰金瓦紫墙的故宫禁城,无所谓留恋,也无所谓悲伤,便轻轻地随风飘去。

第四个发愁的便是金一趟本人了。少爷的婚事陡然间就变成了夫人的丧事。一呼百应的金王府在二十三年前缩小成了一角子金府,他曾经感到过院子太小,房子太少,却万万没有料到今天的感觉是太大太空,空空荡荡,连三只成天卧在炕角上睡懒觉的大黄猫都饿得跑到别人家里觅食去了。“唉——”他仰天长叹一声,想说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毛病到底出在哪儿了呢?想想祖训,“切不可重用宦臣”,对对,陈管事就是太监,又是汉人,跟咱两条心,两层皮捏不拢,可是,他精明强干呀,百依百顺呀,不用他又用谁呢?……如若陈管事没走,这婚事也罢丧事也罢,下人也罢黄猫也罢,一点儿不用我操心,他三下五除二,全能办得顺顺当当!还是汉人好。要不,咱满人旗人里边怎么就不出这样的人材呢?他越想越糊涂。那就甭想啦。于是肚子又咕噜噜地闹开了饥荒……

金一趟没想到,最后一个发愁的是杨羊,她大着胆子跑出了金府,跑出了东直门,想乘乱逃回平谷县老家吗?去跟她三十六岁的小丈夫团聚吗?去看看她自己二十一岁的儿子吗?她找到了当年小鞍轿车停靠的路边。在这里,十五岁的杜七儿被陈管事一脚踹下了车辕,又弯着腰去拣拾扔到地下的那一吊铜钱;在这里,陈管事从我杨春妮怀里夺走了正在吃奶的没满月的儿子;在这里,陈管事吐口唾沫也是铁板钉丁啊,说出了永世不准我们夫妻母子再相见的绝情话;在这里……陈管事你也有夹起尾巴逃跑的一天啊!

触景生情,思前想后。两条腿的奶羊也是感情动物呀……然而杨羊并没有乘乱逃回平谷县的老家,而是用自己的工钱买了两张荷叶包着的芝麻火烧夹驴肉,带回府去跟金一趟父子平起平坐地围在桌边大嚼。吃完了驴肉火烧,再喝碗酽茶,五十一岁的金一趟环视左右,心里才彻底明白了,今后的金府,只能依靠杨羊了……

杨羊也是汉人,可她跟陈管事不同。自从成哥儿七岁断奶上小学之后,杨羊仍然是他的奶娘,吃喝穿戴拉撒睡,纸笔墨砚冷热凉,养育这孩子的一切责任全都担在奶娘身上;那位不会挤牙膏的生母,就像一只不负责任的母鸭子,下了蛋就走开了,自有母鸡、母鹅、母雁之类的傻瓜替它去孵出小鸭子来。要不然人们怎么会管母雁叫呆雁呢?杨羊就是一只呆雁。至于小鸭崽混在小雏鸡群里,一块往鸡妈妈的翅膀底下钻,一块追着鸡妈妈学步觅食,也是常见的事。杨羊就是这种鸡妈妈。既然小鸭子是自己孵化出来的,虽然嘴脸生得有点儿怪,也舍不得把它一脚踢开!杨羊乘乱到东直门外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生母与养母,哪一个更亲呢?不必查阅经典,七八岁的成哥儿心里都明白——他根本不去找自己的亲娘,就像杨羊今天不去平谷县找她的亲生儿子一样。自从成哥儿上小学念书,杨羊还担任了保镖,上学送,放学接,胡同里若有野孩子寻衅打架,杨羊不顾体胖气喘也敢上前拼命!六年小学念下来的时候,杨羊身上的肥膘倒也来回走掉了一多半。更大的收获,是杨羊也跟着成哥儿一齐高小“毕业”了。原来成哥儿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杨羊不放心,常常蹭到窗户根底下偷着瞧一眼,听一会儿,渐渐地听上了瘾,就索性坐到窗户根底下当旁听生,撅根柳条当笔,在地皮上写写算算。二十五岁的杨羊当然比七岁的成哥儿学得快啦,回府之后还能对照课本帮他复习、做作业。因此种种,贪玩的成哥儿跟杨羊更亲近了。

危难见人心。现在金府的两位主子,虽说都会自己挤牙膏,可是除此之外,那独立的生活能力实在差劲儿。有句俗话说,“保姆面前无英雄”——杨羊对他父子的能耐太清楚啦!所以她只能留下来,把用不着的皮鞋皮袄、烟枪酒具、红木家具、地毯被褥,整车整筐地送进了当铺,化成活钱,草草地办完了金夫人的丧事,还撑着金一趟的脊梁骨让他重新开业行医。

从这年起,金府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便历史地落在了杨羊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