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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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如果说,完全由于这次联欢舞会上刘力等人忘乎所以的“越规”表现,就惹出了在文工团开展一次“反不良倾向的斗争”,那也太过分了。冯团长心里有数,正如政治部王主任当面所说的,全军都要整一整作风嘛,并不是单冲着文工团“开刀”。冯团长还知道,“反倾向斗争”是常有的事儿,今年已经到六月了,又逢休整,此时不搞,更待何时。所以,也别大惊小怪。

也有冯团长不知道的。关于吴军长的情绪,倒是朝夕相处的几位军级干部更敏感一些。别的不说,他的棋艺突然下跌了一大截,常常被王主任“中盘取胜”,难以终局。王主任与冯团长不同。你冯大胡子在联欢舞会上弄巧成绌,明显失职;这倒提醒了我呀,必须赶紧挽回吴军长的好情绪!他刚要去找宣传部长,这位主管文工团的部长已经找进洞来,送上一份附有“重点对象”名单的材料。

“这是我老婆小郭,和那个协理员小李子整理的。您先过目。看看要不要报告吴军长?还是您直接找冯大胡子谈谈。我已经是文工团的女婿啦,不便于谈得太具体。”

开军党委会研究“反倾向斗争”之前,王主任乘下棋之机,以棋友的平等身份,将这份材料递给了吴军长。没承想吴棋友的脾气很坏,看了个头,便把棋盘一翻,哗啦啦,连棋子带材料都掀到了脚下。

“你把我当成啥子人嘛?打仗有打仗的原则,讨老婆有讨老婆的规矩!战场上,生杀予夺,我军长说一不二!棋盘上,球场上,爱情场上,对手不是敌人。整不得!动不得硬,办不得蛮,昧不得良心!我谢谢你的好意罗。名单上的重点对象,可以教育他们自觉地遵守组织纪律,莫要把我也扯进去就是了。”

说到后头,他的口气已经缓和下来,又弯下腰去一枚一枚地拣拾棋子。王主任看得出,这位叱咤风云的将军,手上青筋暴起,额角滴淌汗珠——在对待刘力和小狐狸的问题上,他陷入了多么艰难和矛盾的困境呵。

“人家讲,打篮球,我是个输不起的人。其实呢,一场球,值个啥子嘛!还不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赢了,争个痛快,好比喝顿酒。老王,老战友了,我们没有谈过这种事儿。要说谈爱嘛,我也不服输!这可不光是个脾气,是啥子痛快不痛快的小事喽。这是大事情。两口子要过一辈子嘛。你们北方人说话:强扭的瓜不甜!我这江西老表说嘞:不甜的瓜我不吃!所以啦,这种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就不信她……下棋吧!”

吴军长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话,使王主任感到亲切和吃惊。我们对他,真的就爱莫能助了吗?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做得恰到好处……这盘棋,倒是被吴军长“中盘取胜”了。他又坦然地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开展“反不良倾向的斗争”,至今已整七天。冯团长并未发现刘力和艾虹有什么异常表现。而且,艾虹每晚都乖乖地参加“夜行军”,几乎场场陪着吴军长跳“推车舞”,二人有说有笑,你怎么能认为是军长要整小狐狸呢?一点也看不出呀。可是,王主任找我谈话时,首先就点了刘力和小狐狸的名字,把他们列为重点,这又根据什么呢?唔,对了,一定是文工团内部有人捅了小报告。谁?出不了李协理员和郭平!

冯团长最反感别人越过他这个支书兼团长直接往上递条子。对于郭平,已经是活没辙了;那就吓唬吓唬你姓李的吧。

“老李,你说,部队里什么工作最难?”

“最难嘛……坦克兵!钻进坦克里,轰隆隆,热烘烘,一打炮,震得脑瓜浆子疼。”

“不对!”

“是是,还是苏式喀秋莎火箭炮最难摆弄!”

“也不难。你说的都是些个机器。机器嘛,死规矩。只要你掌握了技术,它就听你摆弄。”

在团部的小防空洞里,李协理员总算听出门道来了,赶紧改口:“对。还是人最难摆弄!每人一个脑袋瓜儿,你做思想工作,摸不着,看不见……”

“什么人的工作最难做呢?”

“这……俘虏的思想最复杂。”

“女人!女人的思想最难办。”

“对对,女人难斗。”

“唉……最难斗的是漂亮女人,大家都喜欢的女人,狐狸精一样的小女子!”

“老冯,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啦?”

“一定是王主任点了艾虹的名啦!”

“你听谁说的?”

“这……我猜的呗。”

“不要瞎猜!也许小狐狸精摇身一变,变成了王母娘娘,哈,你想烧香还够不着哪!”

“是……顶数咱文工团的工作难做。”

“你算算,咱们文工团还有多少个姑娘?”

“嗯……除了郭平她们几个小媳妇儿,不,官太太;还有三十六个姑娘——真的假的可就说不准了。”

冯团长故意哈哈大笑一阵。他对这位宣传部派来的协理员早就存有戒心。讨厌他满嘴的“主义”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常跟郭平嘀嘀咕咕,把文工团的内情连夜送到宣传部长的枕头边上,问罪下来,有鼻子有眼的。刚才,他一引,李协理员果然露了馅儿,点出了小狐狸的名字,可又说是瞎猜的!那好,咱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儿了。“噗”的一声,他把蜡烛吹灭了。躺在土炕上,戏谑地说:“老李,做好思想准备:一两年之内,咱俩大概要当三十六次老丈人!”

“哦?唉……这算什么文艺工作呀!”

“女大不能留。这是老丈人的天职,咱就一个一个往外嫁女儿吧。”他以威吓的口气说,“千万小心!保媒的,拉纤的,一个也不能得罪。特别是你刚才那种话,什么真姑娘假姑娘的,往后可别再说了!你有真凭实据,明打明地往上报告,谁违犯了‘二七八团’,就把他揭出来。你没有证据,话儿传出去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呵。要知道,未来的那些文工团的姑爷们,个个儿都是‘二七八团’以上的首长,谁都能摘你的乌纱帽,押你的禁闭!”

这一席话,说得李协理员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幸亏冯大胡子有预见性,提前吹了蜡烛,免得对方难为情。其实,冯团长还是个直率而宽厚的人,敲一敲姓李的,无非是为了息事宁人,或曰多保护几个谈情说爱的业务骨干。

“刚才,你咋说的?一两年之内……”李协理员在黑影里小声问道。

“保密。我听说‘二七八团’快要放宽了,也许国内已经放宽了。建国三年了嘛!你想想,这一放宽,营级干部可就要动手啦。那,还没老婆的团以上干部能不急?”

“噢,难怪舞会办得这么勤……”李协理员突然想到,自己这个营级干部,居然也熬到这一天了!鼻子都有点儿发酸啦。但他一转念,“反倾向斗争”一定要抓紧,免得好看点的姑娘都被连、排干部提前“订了货”。这话他当然不会对任何人讲……

所谓“二七八团”,是军队干部中的一个术语,也是战争年代不得已而订的一条军规。冯团长和李协理员,谁也没见到过它的原文,也没有哪位领导正式向他们交待过这条军规。但是,他们既然在文工团这个十分敏感的单位主持工作,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这条军规,执行这条军规,甚至发展这条军规——演绎出若干条补充规定之类的“土政策”来。层层加码,也许正是这些中下级干部“创造性”的悲剧吧?

据传闻,“二七八团”军规只是军人讨老婆的三个条件:二十七岁;八年党龄;团级干部。三条缺一不可。简称“二七八团”。这大概是由组织部门内部掌握的杠杠。除了参军前就娶过媳妇的之外,你要申请结婚,不够条件者不予批准。然而,在文工团这些拥有女兵的“危险地带”,为了加大“安全系数”,这条军规的“管辖范围”也就膨胀起来了。因犯规而受处分的同志,年年都有;因接近犯规(包括犯规苗头和思想犯规)而受批评、受压制者,比比皆是;更令人痛心的,是利用这条军规,冤枉好人,搞臭别人,打击对手,造谣邀功,使军规本身也成了整人的工具,蒙上了“不讲人道”的污垢。

冯团长在文工团几次“反倾向”动员大会上,都曾提到过“二七八团”。他不知道这条军规自何日始。也许红军时期就有?也许抗战时期就实行了?这不要紧,他只是把执行这条军规的重大意义讲得十分简单而透彻:“军队是打仗的!要是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怎么行军打仗?!”

为了此话具有高度的说服力,冯大胡子还实行了“身先士卒”的原则——自己虽然已经熬过了杠杠,却在支委会上发过誓:“只要还在文工团当头头,我就不讨老婆。遇上了天仙也不要!”他的决定,使支委们唏嘘不止。

李协理员是秀才,最善于为冯团长的各种决定寻找理论根据。他对支委们讲得头头是道,甲乙丙丁,有条不紊。

“第一,革命部队南征北战,四渡赤水,不能拉家带口;第二,两万五千里长征,咱没了根据地,许多家属都留在了江西和湖南!这是红军指战员为革命而牺牲个人利益的光荣传统;第三,为了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减少随军家属,减少部队开支,就是减轻人民群众的负担呀!第四,革命战士抛头颅、洒热血都在所不惜,我们为什么不能贡献自己的青春,牺牲个人的爱情哩?第五,志愿军出国作战,环境比国内更艰苦,面对十六国侵略军,所以更要自觉地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享乐主义思想,更要注意国际影响!我希望各位支委,把冯团长的这个高尚的决定,自我牺牲的精神,迅速地传达给全团同志!”

这些话,当然是没有人公开反驳的。同时,冯大胡子的誓言,也从根本上获得了政治部王主任和宣传部长的信任,认定了他是一位难得的好文工团长。

其实,在全军来讲,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指战员,都认为“当兵打仗,不准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谁思想腐化,谁就犯错误;谁乱搞娘儿们,要是在新区,特别是在朝鲜,就枪毙谁!这是铁的纪律,毋须多言。

只有那么不足百分之一的军人或准军人,分布在机关、后勤、文艺单位,他们得天独厚,时时接触女兵,渐渐心怀异志。他们大都是些个小知识分子,有头脑,会钻空子:一不到外边去乱搞娘儿们,二不申请讨老婆,却在内部偷着谈恋爱,私订终身。难就难在这儿。对全军来讲,不足百分之一,根本算不上什么“倾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在文工团来讲,姑娘可就只有三十六名,存心违抗“二七八团”的小伙子,如果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她们都“内定”了,呀呀,那又怎么保障苦苦熬过了杠杠的首长们的婚姻自由哩!

无怪乎冯团长、李协理员以及他们的有关上级,要采取层层加码的“土政策”,扩大“二七八团”军规的范围,以防患于未然了。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刘力和艾虹,也有着自己的“理论”和对策。“反不良倾向斗争”的第八天晚上,军部大礼堂另有会议,“夜行军”暂停,女兵们获得了一个周末休息的机会。艾虹大着胆子邀了刘力,又悄悄来到小山包上那可爱的“老地方”,话谈得也很透彻。

“婚姻自由,反对包办,这是革命的目标之一呀!刘力的声调都有点儿颤抖了。”

“当然啦,不少女同志就是为了反封建,抗婚、逃婚,才参加革命的!”

“谁反对你的‘二七八团’啦?我们只是产生了爱情,上帝也管不着呵!”

“说得太好啦!我参军三年,根本没听说过谈恋爱还有条件。”

“有!那就是自愿,心甘情愿!”

“对!就是你爱我,我也爱你!?”

“艾虹,我非你不娶!”

“刘力,我非你不嫁!”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刘力,我等你,等你熬到‘二七八团’那一天!”

“放心,用不着那么久。你想想看,情况已经完全变啦:咱们早就不是没有根据地的军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三年啦!”

“可咱们是在朝鲜呀……”

“这个仗一定要打,一定能打胜。朝鲜停战谈判也开始一年多啦。艾虹,咱俩怕什么?抗美援朝不是八年抗战。这个仗再打三年,凯旋回国的时候你才二十一岁!”

“你说得太好啦!回国以后,再念四年大学,你才二十八岁!放心吧,年轻就是咱们的秘密武器!嘻嘻,反倾向斗争,我一点儿也不怕!”

“只怕一件事……”

“怕什么?”

“怕你变心。”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难道你还要……我又不是冬妮娅。”

“我也不是保尔。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是幼稚的,脆弱的,经不住什么波折。我听人家说,初恋是最纯洁的,正因为太纯真了,也就缺少免疫力,抵抗不住市侩的病毒,一旦感染上了……所以,初恋又往往是不会成功的……!”

艾虹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别哭,这不吉利……我真害怕失掉你呀!那位军长,他,能让你吃小灶,坐吉普车,送你回国上大学,还能让你入党……我总担心你经不住这些引诱!”

艾虹抹掉眼泪,腾地站起来说:“你认错了人啦!我不是花瓶,更不是贱骨头!”

刘力吃了一惊,眼泪也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好,我请鸭绿江作媒!”

“那,我请长白山作证!”

“艾虹,你发誓吧!”

“刘力,今后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就是美国鬼子扔了原子弹,我的心也永远是属于你的!”

“我,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