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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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欧游漫录

一开篇

你答应了一件事,你的心里就打上了一个结,这个结一天不解开,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结,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无烦恼”,就是这个意思。谁叫我这回出来,答应了人家通讯?在西伯利亚道上我记得曾经发出过一封,但此后,约莫有个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债愈积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揪住了心里的那个结对自己说。同时我知道国内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觉着诧异,他们一定说:“你看出门人没有靠得住的,他监走的时候答应得多好,说一定随时有信来报告行踪,现在两个月都快满了,他那里一个字都不曾寄来!”

但是朋友们,你们得知道我并不是存心叫你们失望的;我至今不写信的缘故决不完全是懒,虽则懒是到处少不了有他的分。当然更不是为无话可说;上帝不许!过了这许多逍遥的日子还来抱怨生活平凡。话多得很,岂止有,难处就在积满了这一肚子的话,从哪里说起才是,这是一层;还有一个难处,在我看来更费踌躇,是这番话应该怎么说法?假如我是一个干脆的报馆访事员,他惟一的金科是有闻必录,那倒好办,只要把你一只耳朵每天收拾干净,出门不要忘了带走,轻易不许他打盹,同时一手拿着记事册。一手拿着“永远光”,外来的新闻交给耳朵,耳朵交给手,手交给笔,笔交给纸,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没有做访事的天赋,耳朵不够长,手不够快,我又太笨,思想来得奇慢的,笔下请得到的有数几个字也都是有脾气的,只许你去凑他们的趣,休想他们来凑你的趣;否则我要是有画家的本事,见着那边风景好,或是这边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开本子来白描写生,那不是心灵里的最细沉最飘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踪迹,我也不怕没有现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们肯费工夫来看我通讯的也不至于盼望什么时局的新闻。墨索里尼的演说,兴登堡将军做总统,法国换内阁等等,自有你们驻欧特约通信员担任,我这本记事册上纸张不够宽,恕不备载了。你们也不必期望什么出奇的事项,因为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们我这回到欧洲来并不想谋财,也不想害命。也不愿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车压扁或是牺牲钱包让剪绺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会得的,本来我自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游客,我眼内的欧洲也只是平淡无奇的几个城子:假如我有话说时也只在这平淡无奇的经验的范围内平淡无奇的几句话,再没有别的了。

惟其因为到处是平淡无奇,我这里下笔写的时候就格外觉得为难。假如我有机会看得见牛斗,一只穿红衣的大黄牛和一个穿红衣的骑士拼命,千万个看客围着拍掌叫好的话,我要是写下一篇《斗牛记》,那不仅你们看的人合适,我写的人也容易。偏偏牛斗我看不着(听说西班牙都禁绝了),别说牛斗,人斗都难得见着,这世界分明是个和平的世界,你从这国的客栈转运到那国的客栈见着的无非仆欧们的笑脸与笑脸的“仆欧”们——只要你小钱凑手你准看得见一路不断的笑脸。这刻板的笑脸当然不会得促动你做文章的灵机。就这意大利人,本来是出名性子暴躁轻易就会相骂的,也分明涵养好多了;你们念过W·D·HowellsVe-netianLife的那段两位江朵蜡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为此地来,一定早晚听得见色彩鲜艳的骂街;但是不,我来了已经有一个多月却还一次都不曾见过暴烈的南人的例证。总之这两月来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说通了不叫我听到见到或是碰到一些异常的动静!同时我答应做通讯的责任并不因此豁免或是减轻: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着我的肘子说:“喂,赶快一点,人家等着你哪!”

寻常的游记我是不会得写的,也用不着我写,这烂熟的欧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头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谁要你来饶舌。要我拿日记来公开我有些不愿意,叫白天离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来出现似乎有些不妥当——并且老实说近来本子上记下的也不多。当作私人信札写又如何呢?那也是一个写法,但你心目中总得悬拟你一个相识的收信人,这又是困难,因为假如你存想你最亲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过于啰哆的危险,同时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笔一卜就有拘束,一样的不讨好。啊,朋友们,你们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开头的时候似乎多少总有几句话说给你们听,但是你们看我笔头上别扭了好半天,结果还是没有结果。应得说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应得怎么说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笔头上有什么来我就往纸上写,管得选择,管理体裁,管得体面!

二自愿的充军

“谁叫你去的,这不是话该?”我听得见北京的朋友们说。我是个感情的人;老头病了,想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就去。那时候有许多朋友都反对,他们说:“老头快死了,你赶去送丧不成?趁早取消吧!至于意大利你哪一个年头去不得,等着有更好的机会再去不好?”如今他们更有话说了:“你看老头不是开你玩笑?他要你去,自己倒反早跑了。现在你这光棍吊空在欧洲,何苦来,赶快回家吧!”

三离京

我往常出门总带着一只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次出门有一点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赘,干脆的几件衣服几本书,谁来检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种不可解的转变,忽然间你改变了评价的标准,原来看重的这时不看重了,原来隐讳的这时也无庸隐讳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个干净,连你的脑子里五脏里本来多的是古怪的复壁夹道,现在全理一个清通,像意大利麦古龙尼似的从这头通到那头。这是一个痛快。做生意的馆子逢到节底总结一次账,进出算个分明,准备下一节重新来过;我们的生命里也应得隔几时算一次总账,赚钱也好,亏本也好,是没头没脑的窝着堆着总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时期也不长,就是中间一段交易复杂些,小孩子时代不会做买卖,老了的时候想做买卖没有人要,就这约莫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间的确是麻烦的,随你怎样认真记账总免不了挂漏。还有记错的隔壁账、糊涂账,吃着的坍账、混账,这时候好经理真不容易做!我这回离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账务虽然暂时结清(那还是疑问),你店门还是开着,生意还是做着,照这样热闹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驾的账目又该是一塌糊涂了!

四旅伴

西班牙有一个俗谚,大旨是“一人不是伴,两人正是伴,三数便成群,满四就是乱”。这旅行,尤其是长途的旅行,选伴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论,我的经验,都使我无条件的主张独游主义——是说把游历本身看做目的。同样一个地方你独身来看与结伴来看所得的结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爱妻或是爱友或是爱什么)当然有,但与其冒险不如意同伴的懊怅不如立定主意独身走来得妥当。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实是太简单容易了,尤其是欧洲,哑巴瞎子聋子傻瓜都不妨放胆去旅行,只要你认识字,会得做手势,口袋里有钱,你就不会丢。

我这次本来已经约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极了,他在西伯利亚打过几年仗,红党白党(据他自己说)都是他的朋友,会说俄国话,气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亏。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没有无条件的便宜,况且军官大爷不是容易伺候的,回头他发现假定的“绝对服从”有漏孔时他就对着这无抵抗的弱者发威,那可不是玩!这样一想我觉得还是独身去西伯利亚冒险,比较的不恐怖些。说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发现他的公事还不曾了结,至少须延迟一星期动身,我就趁机会告辞,一溜烟先自跑了!

同时在车上我已经结识了两个旅伴:一位是德国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脸子,他的脑袋,他的肚子都一致声明他决不是另一国人。他可没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镇定,在他那一双闪烁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与提防危险的时候多,自有主见的时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说完全是叫啤酒与酒精薰糟了的,皮里的青筋盘全都纠盘的供着活像一只霁红碎瓷的鼻烟壶。他常常替他自己发现着急的原因,不是担忧他的护照少了一种签字,便是害怕俄国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衬衫。他念过他的叔本华;每次不论讲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倒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旅伴在车上结识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东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国先生满脑子装着香肠啤酒与叔本华的,我见了不由得不起敬。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简直的爱他了。我初次见他,猜他是个大学教授,第二次见他猜他是开矿的,到最后才知道他也是卖帽子给我们的,我与他谈得投机极了,他有的是谐趣,书也看得不少,见解也不平常。像这种无意中的旅伴是很难得的,我一途来不觉着寂寞就幸亏有他,我到了还与他通信。你们都见过大学眼药的广告不是?那有一点儿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烧胡是不往下挂的,修得顶整齐,又黑又浓又紧,骤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他的眼最表示他头脑的敏锐,他的两颊是鲜杨梅似的红,益发激起他白的肤色与漆黑的发。他最爱念的书是Don Quixteo Ariosto中他的癖好,丹德当然更是他从小的陪伴。

五两个生客

我是从满洲里买票的。普通车到莫斯科价共一百二十几卢布,国际车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赤塔再补票,到赤塔时耿济之君到车站来接我,一问国际车,票房说要外加一百卢布,同时别人分两段(即自满洲里至赤塔,再由赤塔买至莫斯科)买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卢布。我就不懂为什么要多花我二三十卢布,一时也说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车,那是四个人一间的。但是上车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为房间里已经有波兰人一家住着,一个秃顶的爸爸,一个搽胭脂的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几个月的乳孩;我想这可要不得,回头拉呀哭呀闹呀叫我这外客怎么办,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添多少搬上了华丽舒服的国际车再说。运气也正好,恰巧还有一间三人住的大房空着,我就住下了;顶奇怪是等到补票时我满想挨花冤钱,谁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来倒比别人便宜了十个左右的卢布,这里面的玄妙我始终不曾想出来。

车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实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来替我铺床,笑着说:“呀,你好福气,一个人占上这一大间屋子;我想你不应得这样舒服,车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你放进两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说多谢多谢,但是老太太应得陪像你自己这样老头子的,我是年轻的,所以你应得寻一两个一样年轻的与我作伴才对。

我居然过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车上消息说今晚有两个客人上来,占我房里的两个空位,我就有点慌,跑去问那位老先生这消息真不真,他说:“怎么会得假呢?你赶快想法子欢迎那两位老太太吧!”(俄国车上男女是不分的)回头车到了站,天已经晚了,我回房去看时,果然见有几件行李放着:一只提箱,两个铺盖,一只装食物的篾箱。间壁一位德国太太过来看了对我说:“你舒服了几天这回要受罪了,方才来的两位样子顶古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东方人,你留心点吧。”正说着话他们来了,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肥的,一个瘦的;一个黑脸,一个青脸——(他们两位的尊容真得请教施耐庵先生才对得住他们,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风的雅号,瘦的那位得叨光杨志与王英两位:“矮脚、青面兽”):两位头上全是黑松松的乱发,身上都穿着青辽辽的布衣,衣襟上都针着红色的列宁像。我是不曾见过杀人的凶手:但如其那两位朋友告诉我们方才从大牢里逃出来的,我一定无条件的相信!我们交谈了。不成;黑旋风先生很显出愿意谈天的样子,虽则青面兽先生绝对取缄默态度;黑先生只会三两句英国话,再来就是俄国话,再来更不知是什么鸟话。他们是土耳其斯坦来的。“你中国!”他似乎惊喜的回话。阿孙逸仙……,死?你……闫民党?哈哈哈哈,你共产党?哈哈,你什么党?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见他们上饭车去了,那位老车役进房来铺房,见我一个人坐着发愣他就笑说你新来的朋友好不好?我说算了,劳驾,我还是欢迎你的老太太们!“你看年轻人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老的不要,年轻的也不……”喔!枕垫底下可不是放着一对满装子弹的白郎林手枪?他捡了起来往上边床上一放,慢慢的接着说“年轻的也确太危险了,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平常也自夸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与那两位形迹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里着实有些放不平,上床时偷偷的把钱包塞在枕头底下,还是过了半夜才落眠,黑旋风先生的鼾声真是雷响一般,你说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过来我还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有搬家,侥幸侥幸!

六西伯利亚

一个人到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不免有种种的揣测,有时甚至害怕,我们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亚:这个地方本来就容易使人发生荒凉的联想,何况现在又变了有色彩的去处,再加谣传,附会,外国存心诬蔑苏俄的报告,结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条平坦的通道竟变了不可测的畏途。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两伯利亚的交通照我这次的经验看,并不怎样比旁的地方麻烦,实际上那边每星期五从赤塔开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虽则是七八天的长途车,竟不会耽误时刻,那在中国就是很难得的了,你们从北京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到赤塔,尽可以坐二等车,但从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劝你们不必省这几十块钱(不到五十),因为那国际车真是舒服,听说战前连洗澡都有设备的,比普通车位差太远了,坐长途火车是顶累人不过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晕车。所以有可以节省精力的地方还是多破费些钱来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国际车你的同道只是体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参预俄国人的生活时不妨去坐普通车,那就热闹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车间里四张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说给你们听听: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车,各式药瓶,洋油锅子,煎咖啡铁罐,牛奶瓶,酒瓶,小儿玩具,晒湿衣服绳子,满地的报纸,乱纸,花生壳,向日葵子壳,痰唾,果子皮,鸡子壳,面包屑……房间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细说,你们自己可以想像,老实说我有点受不住,但是俄国人自会作他们的乐,往往在一团氤氲(当然大家都吸烟)的中间,说笑的自说笑,唱歌的自唱歌,看书的看书,瞌睡的瞌睡,同时玻璃上的蒸气全结成了冰屑,车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莫有声息,偶尔在树林的边沿看得见几处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顶透露着一缕青灰色的烟痕,报告这荒凉境地里的人迹。

吃饭一路上都有餐车,但不见佳而且贵,愿意省钱的可以到站时下去随便买些食物充饥,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两间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几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着篮端着瓶子做生意)卖杂物的:面包,牛奶,生鸡蛋,薰鱼,苹果都是平常买得到的(记着我过路的时候是三月,满地还是冰雪,解冻的时候东西一定要多)。

我动身前有人警告我说“苏俄的忌讳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几个美国人在餐车里大声叫仆欧(应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伙计)叫他们一脚踢下车去死活不知下落,你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话我不曾有工夫去考虑;但为叫一声仆欧就得受死刑(苏州人说的”路倒尸“)我看来有些不像,实际上出门莫谈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国家,关于苏俄我下面再讲。我们餐车的几位康姆拉特都是顶年轻的,其中有一位实在不很讲究礼节,他每回来招呼吃饭,就像是上官发命令,斜瞟着一双眼,使动着一个不耐烦的指头,舌尖上滚出几个铁质的字音,嘭的阖上你的房门他又到间壁去发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顶宽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块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风似的有劲;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脑袋,椭圆的脸盘,扁平的前额上斜撩着一两鬈短发,眼睛不大但显示异常的决断力,颧骨也长得高,像一个有威权的人;他每回来伺候你的神情简直要你发抖;他不是来伺候他是来试你的胆量(我想胆子小些的客人见了他真会哭的)!他手里有杯、盘、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么大气,绷紧着一张脸我始终不曾见他露过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着可笑的手势想博他一个和善些的顾盼,谁知不行,他的脸上笼罩着西伯利亚冬的严霜,轻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肃杀的气概不仅是为威吓外来的过客,因为他对他的同僚我留神观察也并没有更温和的嘴脸;顶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边总是紧紧的咬着一枝半焦的俄国纸烟,端菜时也在那里,说话时也在那里,仿佛他一腔的愤慨只有永远咬紧着牙关方可以勉强的耐着!后来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我可是替他题上一个确切不过的徽号,叫他做”饭车里的拿破仑,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称赞我,因为他那体魄,他那神气,他的坚决,尤其是他前额上斜着的几根小发,有时他悻悻的独自在餐车那一头站着,紧攒着眉头,一只手贴着前胸,谁说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儿?

七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单调;贝加尔湖周围最美,乌拉尔一带连绵的森林不可忘。天气晴爽时空气竟像是透明的,亮极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们住惯城里的难得有机会饱尝清洁的空气;下回你们要是路过西伯利亚或是同样地方,千万不要躲懒,逢站停车时,不论天气怎样冷,总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锐的气流洗净你恶浊的肺胃;那真是一个快乐,不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与颈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着最甜美的洗礼,给你倦懒的性灵一剂绝烈的刺激,给你松散的筋肉一个有力的约束,激荡你的志气,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们过西伯利亚时记着:不要忙吃晚饭,牺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阳光有时幻成最娇嫩的彩色,尤其是太阳西渐时,最普通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时初次发现了雪地里光彩的变幻,这回过西伯利亚看得更满意;你们试想像晚风静定时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亲身经历时从容的辨认罢。

但我此时却不来复写我当时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们知道这逼紧了你的记忆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应用想像的光辉照出他们颜色的深浅,是一件极伤身的工作,比发寒热时出汗还凶。并且这来碰记着不清的地方你就得凭空造,那你们又不愿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个简便的办法;我这本记事册的前面有几页当时随兴涂下的杂记,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总没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断,那几段琐记又是在车上用铅笔写的英文,十个字里至少有五个字不认识,现在要来对号,真不易!我来试试。

(1)西伯利亚并不坏,天是蓝的,日光是鲜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铺着白雪、矮树、丛草、白皮松,到处看得见。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过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顶暖和。一个十岁左右卖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卖鲜牛奶给我们。她有一只小圆脸,一双聪明的蓝眼,白净的皮肤,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脚上的套鞋像是一对张着大口的黄鱼,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样子,我的朋友给她一个半卢布的银币。她的小眼睛滚上几滚,接了过去仔细的查看,她开口问了。她要知道这钱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银币;“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边站着看的人(俄国车站上多的是闲人)一齐喊了。她露出一点子的笑容,把钱放进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给客人,翻着小眼对我们望望,转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褴褛的小孩子,从三四岁到五六岁,在站上问客人讨钱,并且也不是客气的讨法,似乎他们的手伸了出来决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连站上的饭馆里都有,无数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来的,全靠着我们吃饭处的木栏,斜着他们呆顿的不移动的注视看着你蒸气的热汤或是你肘子边长条的面包。他们的样子并不恶,也不凶,可是晦涩而且阴沉,看见他们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问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悦的笑容。笑他们当然是会的;尤其是狂笑,当他们受足了vodka的影响,但那时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们的变态,不是上帝给我们的喜悦。这西伯利亚的土人,与其说是受一个有自制力的脑府支配的人的身体,不如说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装在破烂的黄色或深黄色的布衫与奇大的毡鞋里,他们行动,他们工作,无非是受他们内在的饿的力量所驱使,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4)在Irkutsk车停一时许,他们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内的光亮只是几盏贴壁的油灯,我们本想出站,却反经过一条夹道走进了那普通待车室,在昏迷的灯光下辨认出一屋子黑歔歔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气味!悲悯心禁止我尽情的描写;丹德假如到此地来过,他的地狱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对面街上有一个山东人开着一家小烟铺,他说他来了二十年,积下的钱还不够他回家。

(5)俄国人的生活我还是懂不得。店铺子窗户里放着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认识的,但管铺子做生意的那个人,头上戴着厚毡帽,脸上满长着黄色的细毛,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生灵;拉车的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领会的,但那赶车的紧裹在他那异样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扬着一根古旧的皮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我怎样来形容西伯利亚天然的美景?气氛是清澈的,天气澄爽时的天蓝是我们在灰沙里过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异景。森林是这里的特色: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亚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论是松、是白杨、是青松或是灌木类的矮树丛,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天心。白杨林最多,像是带旗帜的军队,各式的军徽奕奕的闪亮着;兵士们屏息的排列着,仿佛等候什么严重的命令。松树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长得极匀净,像是园丁早晚修饰的盆景。不错,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或许是俄罗斯,最叫显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极美,夕阳正从西北方斜照过来,天空,嫩蓝色的,是轻敷着一层纤薄的云气,平望去都是齐整的树林,严青的松,白亮的杨,浅棕的笔竖的青松——在这喾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静景。树林的顶尖尤其是美,他们在这肃静的晚景中正像是无数寺院的尖阁,排列着,对高高的蓝天默祷。在这无边的雪地里有时也看得见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顶铺瓦颇像中国房子,但也有黄或红色砖砌的,人迹是难得看见的;这全部风景的情调是静极了,缄默极了,倒像是一切动性的事物在这里是不应得有位置的:你有时也看得见迟钝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动着,但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记认。……

八莫斯科

啊,莫斯科!曾经多少变乱的大城!罗马是一个破烂的旧梦,爱寻梦的你去;纽约是Mammon的官阙,拜金钱的你去;巴黎是一个肉艳的大坑,爱荒淫的你去:伦敦是一个煤烟的市场,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这里没有光荣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市街;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怖与黑暗、惨酷、虚无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冻的莫斯科河,你流着。在前二十个世纪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领路的南针,在未来文明变化的历程中,莫斯科是时代的象征,古罗马的牌坊是在残阙的简页中,是在破碎的乱石间;未来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间,是在人类鲜艳的血肉间。莫斯科,集中你那伟大的破坏的天才,一手拿着火种,一手拿着杀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类的子孙,多多的来,不断的来,像他们现在去罗马一样,到这暗森森的雀山的边沿,朝拜你的牌坊,纪念你的劳工,讴歌你的不朽!

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围散步时心头涌起杂感的一斑,那天车到时是早上六时,上一天路过的森林,大概在Vladimir一带,多半是叫几年来战争摧残了的,几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烧毁或剔残的余骸纵横在雪地里,这底下更不知掩盖多少残毁的人体,冻结着多少鲜红的热血,沟堑也有可辨认的,虽则不甚分明,多谢这年年的白雪,他来填平地上的丘壑,掩护人类的暴迹,省得伤感派的词客多费推敲,但这点子战场的痕迹,引起过路人惊心的标记。在将到莫斯科以前的确是一个切题的引子,你一路来穿度这西伯利亚白茫茫人迹稀有的广漠。偶尔在这里那里看到俄国人的生活,艰难、缄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这边地势的特性,贝加尔湖边雄踞的山岭,乌拉尔东西博大的严肃的森林,你也尝着了这里空气异常的凛冽与尖锐,像钢丝似的直透你的气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应得经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经受一种新奇的戟刺,你从贵国带来的灵性,叫怠惰、苟且、顽固、龌龊,与种种堕落的习惯束缚、压迫、淤塞住的,应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动力,你的让名心、利欲、色业翳蒙了的眸子也应得觉着一点新来的清爽,叫他们睁开一些,张大一些,前途有得看,应得看的东西多着,即使不是你灵魂绝对的滋养,至少是一帖兴奋剂,防瞌睡的强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开张!你的眼;——你到了俄国,你到了莫斯科,这巴尔的克海以东,白令峡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千万里雪盖的地圈内一座着火的血红的大城!

在这大火中最先烧烂的是原来的俄国,专制的,贵族的,奢侈的,淫糜的,ancien regime全没了,曳长裙的贵妇人,镶金的马车,献鼻烟壶的朝贵,猎装的世家子弟全没了,托尔斯泰与屠及尼夫小说中的社会全没了——他们并不曾绝迹,在巴黎,在波兰,在纽约,在罗马你倘然会见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那就是叫大火烧跑的难民,他们,提起俄国就不愿意。他们会告诉你现在的俄国不是他们的国了,那是叫魔鬼占据了去的(因此安琪儿们只得逃难)!俄国的文化是荡尽的了,现在就靠流在外国的一群人,诗人、美术家等等,勉力来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们与你讲得投机时,他们就会对你悲惨的历诉他们曾经怎样的受苦,怎样的逃难,他们本来那所大理石的庄子现在怎样了,他们有一个妙龄的侄女在乱时叫他们怎样了……但他们盼望日子已经很近。那班强盗倒运。因为上帝是有公道的,虽则……

你来莫斯科当然不是来看俄国的旧文化来的,但这里却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贵国的专利;来这里见的是什么你听着我讲。

你先抬头望天。青天是看不见的,空中只是迷蒙的半冻的云气,这天(我见的)的确是——一个愁容的,服丧的天;阳光也偶尔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见了,像是楼居的病人偶尔在窗纱间看街似的。

现在低头看地。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应当受咒诅。在大寒天满地全铺着雪凝成一层白色的地皮也是一个道理;到了春天解冻时雪全化水流入河去,露出本来的地面,也是一个说法;但这时候的天时可真是刁难了,他不给你全冻,也不给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泞,回头风一转向又冻上了,同时雨雪还是连连的下。结果这街道简直是没法收拾,他们也就不收拾,让他这“一塌糊涂”的窝着,反正总有一天会干净的!(所以你要这时候到俄国千万别忘记带橡皮套鞋。)

再来看街上的铺子。铺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顾全没了的话,瑞蚨祥也只好上门。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铺是不见的了,顶多顶热闹的铺子是吃食店,这大概是政府经营的;但可怕的是这边的市价:女太太,丝袜子听说也卖到十五二十块钱一双,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们四个人在客栈吃一顿早饭连税共付了二十元;此外类推。

再来看街上的人,先看他们的衣着,再看他们的面目。这里衣着的文化,自从贵族匿迹,波淇洼(Bourgeois)销声以后,当然是“荡尽”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见一件白色的衬衫,不必说鲜艳的领结(不带领结的多),衣服要寻一身勉强整洁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学教授,他的衬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个癞毛黑狗皮统,大概就是他的被窝,头发是一团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经爬梳过的痕迹,满面满腮的须毛也当然自由的滋长,我们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这先生决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现在在莫斯科会得到的“琴笃儿们”多少也就只这样的体面:你要知道了他们起居生活情形就不会觉得诧异。惠尔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学馆的一群科学先生们说是活像监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狱里的饿鬼。我想他的比况一点也不过分。乡下人我没有看见,那是我想不会怎样离奇的,西伯利亚的乡下人,着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与俄国本土的乡下人应得没有多大分别。工人满街多的是,他们在衣着上许没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宁徽章的多。小学生的游行团常看得见,在烂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红旗,打着皮鼓瑟东东的过去。做小买卖在街上拢摊提篮的不少,很多是残废的男子与老妇人,卖的是水果,烟卷,面包,朱古力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卖书报处也有小吃卖)。

街上见的娘们分两种:一种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穿得大都很勉强,丝袜不消说是看小见的。还有一种是共产党的女同志,她们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举止以外是她们头上的红巾或是红帽不是巴黎的时式(红帽),在雪泥斑驳的街道上倒是一点喜色!

什么都是相对的,那年我与陈博生从英国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天,道上不问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铺、裁缝店里的模型,这一比他与我这风尘满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国叫化子了!这回在莫斯科我又觉得窘,可不为穿的太坏,却为穿的太阔;试想在那样的市街上,在那样的人丛中,晦气是本色,褴褛是应分,忽然来一个戴獭皮大帽身穿海龙领(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戏似的走了板,错太远了,别说我,就是我们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当然除了东方大学生)也常常叫同学们眨眼说他们是“波淇洼”,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荣昌衫或是新记的蓝哗叽!这样看来,改造社会是有希望的;什么习惯都得打破,什么标准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颠倒,什么束缚都可以摆脱,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将来我们这两脚行动厌倦了时竟不妨翻新样叫两只手帮着来走,谁要再站起来就是笑话,那多好玩!

虽则严敛、阴霾、凝滞是寒带上难免的气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忧郁,惨淡,见面时不露笑容,谈话时少有精神,仿佛他们的心上都压着一个重物似的。

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强的。西方人常说中国人爱笑,比他们会笑得多,实际上怎样我不敢说,但西方人见着中国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无谓的笑,代表一切答话的笑;犹之俄国人笑多半是vodka人神经的笑,热病的笑,疯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与快乐的表情。其实也不单是莫斯科,现世界的大都会,有哪几处人们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爱尔兰的都城),听说是快乐的,维也纳听说是活泼的,但我曾经到过的只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间的天堂。那边的笑脸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开着,此外就难说了。纽约、芝加哥、柏林、伦敦的群众与空气多少叫你旁观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错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传染。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稀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在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是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自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已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得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决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开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是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髭,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另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子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炉,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菜,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间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有趣的小狗,一只顶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为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亲(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哪里,晚上再到哪里,哪晓得我的运气真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那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名字像是叫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任。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竞化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Krenllin(皇城)都乌焦了的。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淇淋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入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淇淋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跟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sina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长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sina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欺,这笔糊涂账是无从算起的了!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醒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他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瘢,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髭须,都暗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那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赭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引起你的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决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的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了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路,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冻雪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皱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存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例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响,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比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庄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有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顾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格式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罗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枣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罗蜜、枣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淇淋沙达店,莫斯科的冰淇淋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伧,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那波罗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情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来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劲,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梢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会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称,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嘹望台上隐隐的有重裹的卫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监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苍老。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拼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淡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5月26日翡冷翠山中

九托尔斯泰

我在京的时候,记得有一天,为东方杂志上一条新闻,和朋友们起劲的谈了半天,那新闻是列宁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诉,被告是骨头早腐了的托尔斯泰,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版。现在的书全化成灰,从这灰再造纸,改印列宁的书,我们那时候大家说这消息太离奇了,也许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同时杜洛茨基为做了《十月革命》那书上法庭被软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尔斯泰那话竞许也有影子的。

我们毕竟有些“波淇洼”头脑,对于诗人文学家的迷信,总还脱不了,还有什么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许免不了迷恋,否则为甚么单单托尔斯泰毁版的消息叫我们不安呢?我还记得那天陈通伯说笑话,他说这来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不但没饭吃,竟许有坐监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约只有郁达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贼,那总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打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她的老太爷,此外有甚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甚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光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ArtThe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拔垒舞(Ba:letdance)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鸟、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C·K·Chesterton的“ThemanwhowasThursday”,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先生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的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当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了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钱都不曾花。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涌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些。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的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梦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甚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型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荡着;这手想是象征命运,或是象征资产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r):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作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汉,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许多同样的,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神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淫乱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死的胜利?

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犹太朋友们做怖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彩色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请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断定看客里大约十之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我敢说我们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饱瞻丰采畅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为在那群“…魈后人”的脸上一些也看不出他们祖上的异相:拉打胡子,红的眉毛,绿的眼。影子都没有!我坐在他们中间,只是觉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说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总是不舒服,好像在这里不应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应得登记的,是鼻子里的异味。俄国人的异味我是领教过的。最是在Llrkutsk的车站里,我上一次通讯讲起过,但那是西伯利亚,他们身上的皮革,屋子里的煤气、潮气外加烧东西的气味,造成一种最辛辣最沉闷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静的多,虽则已经够浓,这里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热气的薰蒸。但主味还是人气,虽则我不敢断定是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来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们的服装。平常洗了手吃饭,换好衣服看戏,是不论东西的通例,在英国工人们上戏院也得换上一个领结,肩膀上去些灰迹,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赖特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溜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呢帽,——歪戴的多。再看脱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女同志们当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这样程度才真有意思,但他们头上的红巾终究是一点喜色。但最有趣的是他们面上的表情,第一你们没到过俄国来的趁早取消你们脑筋里鲍尔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为他们,就今晚在场看的,虽则完全脱离了波淇洼的体面主义,虽则一致拒绝安全剃刀的引诱,虽则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们的面貌还是端正的多,他们的神情还是和蔼的多,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团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他们虽则嘘跑了那位热心的骷髅先生,那本来是诚实而且公道,他们看戏时却再也不露一些焦躁)。那晚大概是带“恳亲”的意思,所以年纪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说有趣是为想起了他们。你们在电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东伦敦或是东纽约戏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吗?那晚他们全来了:胡子挂得老长的,手里拿着红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开玫瑰花的,嘴边溜着白涎的,驼背的,拐脚的,牙齿全没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顶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来了。可惜我没有司蒂文孙的雅趣,否则我真不该老是仰起头跟着戏台上做怖梦,我正应得私下拿着纸笔,替我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写生,结果一定比看鬼把戏有趣而且有味。

十一契诃夫的墓园

诗人们在这喧哗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愫的发泄。“吊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枭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借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阴的实在;随你想像它是汹涌的洪潮,想像它是缓渐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悬的急湍,想像它是无足迹的尾闾,只要你见到它那水花里隐现着的骸骨,你就认识它那无顾恋的冷酷,它那无限量的破坏的馋欲:桑田变沧海,红粉变骷髅,青梗变枯柴,帝国变迷梦。梦变烟,火变灰,石变砂,玫瑰变泥,一切的纷争消纳在无声的墓窟里……那时间人的来踪与去迹,它那色调与波纹,便如夕照晚霞中的山岭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体的轮廓却亭亭的刻画在天边,给你一个最清切的辨认。这一辨认就相联的唤起了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语,你得表示你的“观”。陶渊明说大家在这一条水里浮沉,总有一天浸没在里面,让我今天趁南山风色好,多种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酒;李太白、苏东坡、陆放翁都回响说不错,我们的“观”就在这酒杯里。古诗十九首说这一生一掠即过,不过也得过,想长生的是傻子,抓住这现在的现在尽量的享福寻快乐是真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曹子建望着火烧了的洛阳,免不得动感情,他对着渺渺的人生也是绝望——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光阴“悠悠”的神秘警觉了陈元龙:人们在世上都是无俦伴的独客,各个,在他觉悟时,都是寂寞的灵魂;庄子也没奈何这悠悠的光阴,他借重一个调侃的骷髅,设想另一个宇宙,那边生的进行不再受时间的限制。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癖好。这癖好想是遗传的,因为就我自己说,不仅每到一处地方爱去郊外冷落处寻墓园消遣,那坟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个思想的后背遮拦着——单这馒形的一块黄土在我就有无穷的意趣——更无须蔓草、凉风、白杨、青磷等等的附带。坟的意象与死的概念当然不能差离多远,但在我坟与死的关系却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仿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安慰,你再不要什么。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爱想死,是为死的对象就是最恼人不过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决生,更不是消灭生,只是增剧生的复杂,并不清理它的纠纷。坟的意象却不暗示你什么对举或比称的实体,它没有远亲,也没有近邻,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柏林上我自己儿子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菩特莱“恶之花”的坟:上凡尔泰、卢骚、嚣俄的坟;在罗马上雪莱、基茨的坟;在翡冷翠上勃郎宁太太的坟,上密仡郎其罗、梅迪启家的坟;日内到Llavenna去还得上丹德的坟,到Assisi上法兰西士的坟,到Mautua上浮吉尔Virgil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留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听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待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你们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贪看列宁,那无非是一个像活的死人放着做广告的!反而忘却一个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顶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园,原先是贵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诃夫的三代与克鲁泡德金也在里面,我在莫斯科三天,过得异常的烦闷,但那一个夜晚,在那静寂的寺园里,不见了莫斯科的红尘,脱离了犹太人的怖梦,从容的怀古,默默的寻思。在他人许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经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oh(可译作圣贞庵),但不敢说是对的,好在容易问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坟山是日中神户山上专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荫花草是天然的,二因两侧引泉,有不绝的水声,三因地位高亢,望见海湾与对岸山岛,我最不喜欢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个墓园,虽则有茶花女的芳邻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它四周是市街,驾空又是一架走电车的大桥。什么清宁的意致都叫那些机轮轧成了断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罗马雪莱、基茨的坟场也算是不错,但这留着以后再讲;莫斯科的圣贞庵,是应得赞美的,但到那边去的机会似乎不多!

那圣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芦顶是金的,旁边有一个极美的钟塔,红色的,方的,异常的鲜艳,远望这三色——白、金、红——的配置,极有风趣;墓碑与坟亭密密的在这塔影下散布着,我去的那天正当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胶皮套鞋是不能走的;电车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仑退兵时曾经回望的雀山,庵门内的空气先就不同,常青的树荫间,雪铺的地里,悄悄的屏息着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镂像的长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饰繁复的,有平易的;但他们表示的意思却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古诗说的:“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我们向前走不久便发现了一个颇堪惊心的事实:有不少极庄严的碑碣倒在地上,有好几处坚致的石栏与铁栏打毁了的;你们记得在这里埋着的贵族居多,近几年来风水转了,贵族最吃苦,幸而不毁,也不免亡命,阶级的怨毒在这墓园里都留下了痕迹——楚平王死得快还是逃不了尸体受刑——虽则有标记与无标记,有祭扫与无祭扫,究竟关不关这底下陈死人的痛痒,还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对于虚荣心重的活人,这类示威的手段却是一个警告。

我们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我的朋友上那边问去了,我在一个转角站等着,那时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阴沉),夕阳也不知从哪边过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你们没见过大金顶的不易想像它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璃窗上的反光已够你耀眼的,何况偌大一个纯金的圆穹,我不由得不感谢那建筑家的高见,我看了《西游记》、《封神榜》渴慕的金光神霞,到这里见着了!更有那秀挺的绯红的高塔也在这俄顷间变成了粲花摇曳的长虹。仿佛脱离了地面,将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上(他父亲与他并肩)只是一块瓷青色的碑,刻着他的名字与生死的年分,有铁栏同着,栏内半化的雪里有几瓣小青叶,旁边树上吊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转动。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人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了,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十二“一宿有话”

——真正老牌“迦门”

那晚上车我的手提包里有烟、有糖、有橘子蜜酒。

睡车每间两个床位,我的是上铺,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国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唤仆欧!(他意思是沙达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谢,抽烟?

你到巴黎去长住?

不。

我当过军官——在德皂御队里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从头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对敌是谁——是英是法?

全打过。

你杀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国人,一千英国人。

谁会打些?

英国人;法国人不成。

为什么?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杀了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法国女人呢?你们一定多的是机会。

喔要多少?她们可不干净你知道,洗得不够你知道。司墨漆希。

哈哈。

她们可长得好看不是?不比贵国人差对不对?

喔好看是有的,可没有用。她们不行,没有好身体,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伤?

喏你看!(他脱了褂子,剥开里衣,露出一个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断了,凹下一个大坑,皮扭扭皱皱怪难看的。)

现在没有事了。

啊,你试试。(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铁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个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边,打中就破了——我带了十三个大的。

你打了美国兵没有?

没有,我打法国黑兵,顶没有用,比小鸡还容易捉。

要抽烟,请。你现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还愿意打仗吗?

当然!十年内你看着,德国打败英国、法国。

怎么打法?

俄国人会得帮我们。他们先拿波兰,法国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国人帮忙!

不错不错;日耳曼、俄罗斯、支那联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国“卡波脱”(破),日本卡波脱,美国卡波脱,英国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爱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们自己没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请,祝福我们将来联合的胜利!再来一杯。……

你有家了没有?

你问我有老婆?没有没有。有了家没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啊不错,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体多好!你有刀吗?

(他低了头去到表链上去解小刀,我看着他光秃的头顶,有三个大疤,像老寿星的头,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你怎么受伤的?

开花弹炸破的,我在这儿站着,弹子炸了,正当着我面,我赶快旋转身子这里着了。

你倒了没有?

一点也不倒。

那你得进医院?

是的,在医院住了五个星期,又回家去五个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敌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国人。

你是步队?

是的,步队。我专打“汤克”(tank)。

怎么打法?——汤克不是可怕的吗?

我笑法国人,(这时候他已经把小刀剥开,拿过刀尖叫我摸它的锋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屏着气,手拿着刀,尖头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着股,咄的一声,弹下了地去,像是碰着一块有弹性的金属,再来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他得意笑了,头皮发亮)好汉!所以你不爱女色?

喔有时候。女人多的是,我们付钱,她们爱——哈哈,可是打仗顶好玩,比女人还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党当然是德意志国民党?

当然,你看这三色的党徽。

你看这次选举谁有希望?

胜利一定是我们——兴登堡将军顶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们再喝酒,祝你们政党得胜利!

昨晚柏林有好戏你看了没有?他问。

Oscaz-Wilde?那是第一晚,我嫌贵没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错,槐尔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许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们的天性。你们中国有没有?

变例自然到处有,德国怎么样?

时行得很,没有什么稀奇,学校里,军队里,柏林有俱乐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你们竟不以为奇?

一点也不:你到Nunchen去住几时就知道了。

呕,你们德国人真是伟大的民族!时候不早了,休息吗,夜安。

夜安。

(这是我从柏林到巴黎那晚车上,我自以为有趣的谈话,当晚我说过夜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记下一些……英文……今天无意中检着,觉得还是有趣,所以翻了出来。但你们却不要误会以为德国全是这样的,蠢、粗、忍、变性的,虽则像他同样脑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兴登堡将军哪里会有机会,我在这里又碰到一个德国人他是我的好友,与那位先生刚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极了打仗……他是一个深思、勤学、爱和平、有见地、敦厚、可亲的一个少年。只可惜一个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写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开口见喉咙,粗极,却也趣极,你想拿刀尖来扎大腿的那类手势,在文明社会里,是否不可多得?)

十三血

——谒列宁遗体回想

到莫斯科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去瞻仰列宁的“金刚不烂”身的。我们那天在雪冰里足足站了半点多钟(真对不起使馆里那位屠太太,她为引导我们鞋袜都湿一个净透),才挨着一个入场的机会。

进门朝北,壁上挂着一架软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从北极到南极,从东极到西极(姑且这么说),一体是血色,旁边一把血染的镰刀,一个血染的槌子。那样大胆的空前的预言,魔鬼见了都许会失色,何况我们不经吓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评苏维埃的共产制,我不配,我配也不来,笔头上批评只是一半骗人,一半自骗。早几年我胆子大得多,罗素批评了苏维埃,我批评了罗素,话怎么说法,记不得了,也不关紧要,我只记得罗素说:“我到俄国去的时候是一个共产党,但……”意思说是他一到俄国,就取消了他红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气里去呼吸了几天,我没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从不曾有过信仰,共产或不共产。但我的确比先前明白了些,为什么罗素不能不向后转。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带些旧气息,老家里还有几件东西总觉得有些舍不得——例如个人的自由,也许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难说,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旧,并且还有我的迷信;有时候我简直是一个宿命论者——例如我觉得这世界的罪孽实在太深了,枝节的改变,是要不到的,人们不根本悔悟的时候,不免遭大劫,但执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儿,也不是魔鬼,还是人类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负有那样的使命。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实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再说认真一点,比如先前有人说中国有过激趋向,我再也不信,种瓜栽树也得辨土性,不是随便可以乱扦的。现在我消极的把握都没有了。“怨毒”已经弥漫在空中,进了血管,长出来时是小疽是大痈说不定,开刀总躲不了,淤着的一大包脓,总得有个出路。别国我不敢说,我最亲爱的祖国,其实是堕落得太不成话了:血液里有毒,细胞里有菌,性灵里有最不堪的污秽,皮肤上有麻风。血污池里洗澡或许是一个对症的治法,我究竟不是医生,不敢妄断。同时我对我们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们也忍不住有几句话说。我决不怪你们信服共产主义,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牺牲一切,为一主义做事;只要十个青年里七个或是六个都像你们,我们民族的前途不至这样的黑暗。但同时我要对你们说一句话,你们不要生气:你们口里说的话大部分是借来的,你们不一定明白,你们说话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还有,照你们的理想,我们应得准备的代价,你们也不一定计算过或是认清楚;血海的滋味,换一句话说,我们终久还不曾大规模的尝过。叫政府逮捕下狱,或是与巡警对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气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响亮的事业多着,——耶稣对他的妈(她走了远道去寻他)说:“妇人,去你的!”“你们要跟从我。”耶稣对他的门徒说:“就得像渔夫抛弃他的网,儿子抛弃他的父母,丈夫抛弃他的妻儿。”又有人问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让我埋了他再来跟你,还是丢了尸首不管专来跟你,耶稣说,让死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圣经,我知道你们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这几段话是引称,是比况,我想你们懂得,就是说,照你现在的办法做下去时,你们不久就会觉得你们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时候下来的好,还是不下来的好?你们现在理论时代,下笔做文章时代,事情究竟好办,话不圆也得说他圆的来,方的就把四个角剪了去不就圆了,回头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为原来就圆的,那我懂得。比如说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种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里,叫你到你自己的村庄你的家族里去见房子放火。见人动刀——你干不干?话说不可怕一点,假如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书,算是托尔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诉你不但他的书再也买不到,你有了书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样?我们在中国别的事情不说,比较的个人自由我看来是比别国强的多,有时简直太自由了,我们随便骂人,随便谣言,随便说谎,也没人干涉,除了我们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闲事的。假如这部分里的个人自由有一天叫无形的国家权威取缔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样?你当然打算想做那时代表国家权威的人,但万一轮不到你又怎样?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运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不论哪一处,多翻一阵血浪,他们便自以为离他们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们的地位看出来,这并不背谬,十分的合理。

但就这一点(我搔着我的头发),我说有考虑的必要。我们要救度自己,也许不免流血;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发明一个新鲜的流法,既然血是我们自己的血,为什么我们就这样的贫,理想是得向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向人家借的?不错,他们不说莫斯科,他们口口声声说国际,因此他们的就是我们的。那是骗人,我说:讲和平,讲人道主义,许可以加上国际的字样,那也待考,至于杀人流血有什么国际?你们要是躲懒,不去自己发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却只贪图现成。听人家的话,我说你们就不配,你们辜负你们骨里的髓,辜负你们管里的血!

英国有一个麦克唐诺尔德便是一个不躲懒的榜样,你们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论与行事。意大利有一个莫索里尼是另一种榜样,虽则法西士的主义你们与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懒是一个实在。

俄国的橘子卖七毛五一只,为什么?国内收下来的重税,大半得运到外国去津贴宣传,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过分的提高,他们国内在饿殍的边沿上走路的百姓们正多着哩!我听了那话觉着伤心;我只盼望我们中国人还不至于去领他们的津贴,叫他们国内人民多挨一分饿!

我不是主张国家主义的人,但讲到革命,便不得不讲国家主义,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军师,还得运外国主意来筹划流血?那也是一种可耻的堕落。

革英国命的是克郎威尔;革法国命的是卢骚、丹当、罗佩士披亚、罗兰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马志尼、加利包尔提;革俄国命的是列宁——你们要记着。假如革中国命的是孙中山,你们要小心了,不要让外国来的野鬼钻进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

翡冷翠山中1925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