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者先被纸面上充盈激荡的气势所震慑——然后请求讲解词意,待宁书纶注释完,那些日本的政府要员、社会名流、书法高人纷纷上前,有的要收藏他的字,有的请他再写一幅,神户大酒店的老板沾地主之光先把字拿走,表示不仅要裱糊珍藏,还要缩小精印,广为宣传,作为酒店全体员工的座右铭。当宁书纶到京都,写了一个楷书的和字,求字者竟跪伏于地,双手高举着接他的字。就这样,他结交了一批自称是他的学生的日本书法家。
与穷人
在天津的文化圈儿里传着一句话:有事找宁老!
一位热心的记者,将一位垂危的无亲无友的四川籍打工妹送进了医院,然后就把宁书纶请到了义卖现场。救人更胜救火,得动真格的,春日同和秋霜方厉,南山争高北海度深。
姹紫嫣红耻笑颦,独从末路见精神……他连写两大张,按当时的价格每张千元。
前年的一天,古籍出版社一位性情内向的编辑,突然敲开了宁书纶的家门:妹妹和妹夫都被汽油烧伤,面积达9596,得需要大量的书法作品打点医生。您的字说值钱也很值钱,却又不同于现金,送人拿得出手,接礼的人也敢收,不箅行贿受贿,不会给人家惹出麻烦……宁书纶不等人家说完就问他需要多少?那位编辑憋得满脸通红,说:得要十来张。也真难为他了,这个口实在不好开,哪有上门求字张口就要十张的!
宁先生二话不说,把柜子打开,和夫人一起翻腾,把平时积存下的自己得意的作品都拿出来,有中堂,有条幅,有对子,数了数一共15件,包好都塞给了那位编辑。
行笔至此,要提一提宁先生的夫人般来说人们都讨厌书法家和画家的夫人们,不管来的是生脸儿的熟脸儿的,堵着门口不让进的是她们,进了门像防臭贼一样随时准备堵住你的嘴不让你开口要字的是她们,你如果非要不可让你先看墙上的价目表,然后伸出手叫你先交费的也是她们。宁夫人却恰恰相反,先生要说送给谁字,夫人帮着找。先生倘若感到不太满意,夫人还在旁边提醒那天你不是写了幅很得意的吗?大概是顺手塞到放书的柜子里啦。于是就把最好的字翻出来给人家。也许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许多年来,为赈济救灾、为残疾人募捐、为少年儿童的教育事业筹集资金,宁书纶先生捐出的书法作品无以计数。社会上曾送给他一副对联:善行当仁不让,义举捷足为先。
凡事都有原因,宁书纶的热心热肠也跟他的经历有关,他知道什么是穷,什么是难。三年度荒时期,他们一家住在北马路一间小平房里,白天上班,晚上练字,当时经常停电,同时也是为了节省电费,索性天天就在煤油灯下练小楷。他谨遵古训: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而真楷以小楷为难。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充实而有余。还有一个原因,一练字就不感到饿了。全家人都已经浮肿,惟母亲最苦,因为长子的早逝哭瞎了一只眼,对宁家未来的寄托全部押在宁书纶的身上,自己往嘴里放的就更少了。有天买到一把咸萝卜缨子,老人刚吃了一口就噔在了嗓子眼儿,然后就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了。也许是长时间喝稀汤,嗓子已不适应固体物质了。眼看老娘就要被饿死,宁书纶想办法买到几块豆腐,拿回家里将豆腐放到母亲嘴边,老人拒绝下咽:我吃不吃都没有用了,你吃了比我吃了强,你可千万不能饿出事来!
几天后母亲去世。
人们习愤性地以为书法艺术属于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所专有,用现在的话说是属于上层阶级的艺术。实际上,宁书纶是贫民书法家,是大众书法家。
但,宁书纶的不拿架子,不炒自己,也带来一个麻烦——有好作品就送人,他的字藏于民间,自己却存不住自已的作品,要出版书法集还得现找朋友们去搜罗,这可就难了1998年夏天,有人用书本遮住了落款儿让他看一个扇面。上面是用指甲大的小楷写的(岳阳楼记),共计360个字,满纸工心,笔正字秀,骨胳淸俊,神采璨然。他太喜欢这字了,望之推逸,发之惟静,看上去又有点眼熟。待朋友把书本摊开,他看到了自己的落款儿。旁边站着一位衣着俭朴的老者,含笑问他:宁先生,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我来了?
看着面熟,但不敢贸然招呼……
那位老者告诉他:1943年我是华丰银号的职员,您在庆益银号管总账,字写得好已经远近闻名了。有一天我求您为我写了这个扇子面儿,还有一张我到贵号办事您用毛笔给我写的字条,这两样东西我保存了50多年啦。文化大革命中凡是带字的东西都烧了,就是这两件宝贝舍不得丢,东掖西藏地存了下来……有人劝宁书纶出高价把扇子面儿买下来,那老者却分文不要,愿意白送给他。宁书纶也实在是喜欢,不要说50多年前的作品,他手上连自己20年前的作品都没有。但是,自己審欢,人家收藏者更喜欢,不喜欢就不会保存这么长时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有人能如此珍惜自己的作品,不正是书法家求之不得的事吗?
他终究没有要回自己的字,反而又送给收藏者一幅大字。
与杂人
杂人者——什么人都有。
宁书纶到监狱讲课——不是讲书法技巧,而是讲做人的道理,做人和写字一样,心端笔才正,神淸字才秀,学书在法,其妙在人。并为犯人题词:不二过。
他对犯人尚且如此,对机关干部、团体、企业求字,自然毫不拒绝。山东孔府一尊日本人赠送的孔子玉雕像,下面有碑文;广东——孙中山雕像的碑文;宋春元雕像的碑文……都是请宁书纶写的。少的四五百字,多则八九百字,有的用正楷,有的用隶书。天津文庙的碑文两米宽、三米多长,光是在纸上叠格儿就叠了3天,然后用了10天时间才写好。
宁先生说得很实在现在写字的人比字还多,中国的常用字不过六七千个,全国的书法家恐怕不止这个数。既然爱上这一行,没有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传世的。怎么传世呢?感谢政府的信赖,在一些永久性的工程上选中了我的字,得以留存于世,是天大的安慰。
老先生活得乎实,知足。因此快乐,多智。
他为闹市区的一家商场题过一块大字匾额:天海商厦。这四个字写得充实丰灵,气感风云,经得住看,经得住评,成了当地的一景,也成了他的广告牌。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路过此地,有意或无意地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心态观赏它,品评它。有心人看了这字就会通过各种渠道,千方百计地找到他——有北京来的部长,有90多岁的老学究,有喜欢书法的青少年,有企业的管理人员……都想方设法地找到他。来找他的人还能有别的事吗?
宁先生有几大册厚厚实实的记事簿,那也可以说是他的作品目录。几十年来,每年他都平均为500多名不认识的人写字。有人劝告他,物以稀为责,你写这么多就不值钱啦!既然找你要字你就给,谁还再去花钱买你的字呢?
这是几句好话,老人却不以为然,一个年近八秩的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他多年坚持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古靠写字没有发财的,古人讲敬惜字纸,哪有借字纸捞钱的。我衣食住行,无忧无虑,是朋友们帮我换房买房,给孩子安排工作,我有病给我请医生,买药送药,社会待我不薄,我除去写字没有其他本事,怎么能为社会吝啬笔墨呢?要字的人多,说明社会需求量大,这是好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看看,中国字快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商品名称价目表上白字不断,别字连篇,甚至胡乱造字,把大白菜的菜字写成上边一个草字头,下边一个才能的才,这算什么字?有的连门脸儿上的招牌都写错。更不要说把老祖宗留下的方块字写得歪歪扭扭,瞎瞎瘪瘪……我没有能力到马路上去给人家改正错别字,只好谁让我写,就写。这对我不过是提笔之劳,至少让大街上,让商店里,让人们的家庭居室中多一点正确的字,少一点谬误。如果再多一点美感,少一点丑陋,那就是意外之喜了。用天津话说叫混个傻人缘儿,讲点大道理叫淸沽中国文字。
这番议论没有丝奄的矫饰陈腔,老先生的笔下人生已经进入返璞归真的境界。欧阳修有言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焉知写得多就不值钱?写得多,流传就广,你不存他存,你不藏他藏,也许反倒会传之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