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极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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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末代圣人家

坐落在山东曲阜的孔子故宅,被尊为圣府。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在黑漆大门两侧,有一副金字楹联:与国咸休安富荨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趣的是,上联里的富——是没有头的富,下联中的章——是最后一竖出了头的章。其意是:

富贵无头,文章通天。

一联成策。历经2500余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你篡我的位,我造你的反,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胜者王侯败者贼,惟孔宅始终是圣府,孔丰创立的儒教被奉为国教。皇帝们坐了天下大都要到孔府拜圣人,给孔子的后人加封进爵,或者把公主嫁给孔府―乾隆有个女儿,是皇后亲生,看相算命的说她只有嫁到比皇帝还要尊贵的人家,日后才能遇难呈祥。贵为天子人君的乾隆,却认为天下只有孔府是比帝王之家还要尊贵的。

甚至连对中国烧、杀、抢掠,惨无人道地实行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竟然也对圣府秋毫无犯。在孔宅门前张贴布告尊重和保护圣裔住宅,凡日本军人禁止入内。日军还在曲阜成立孔教讲经班,机构十分庞大,还设有孔学图书馆,专供査阅有关孔学资料……每到孔子生日,日军常派人来致祭,行礼鞠躬后给香钱。

但是,富贵无头人寿有限文章通天天会变化。到了蒋介石时代,将孔子后人一代一代承袭下来的衍圣公爵号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享受特任官待遇一这在当时的中央官员中,算是级别待遇最高的了。于是,孔子的77代孙孔德成就离开了圣府,到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去宣誓就职。从此便成了政府中的一员,不再是超脱于政治之上的圣人。只能紧跟政治,不跟不行,开始受时局左右……孔德成从曲阜跟到重庆,从重庆跟到南京,从南京又跟到台湾。

圣府在曲阜,孔子的根基在大陆,传人却在台湾。大陆只剩下他的姐姐孔德懋了……孔德懋有女柯兰。前不久柯兰把她的新著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见书名心头一震:(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

322怎么,足可凝结成一部中国文化史的天下第一家,到了最后一代了吗?

当时我并没有对柯兰讲出这个意思,我猜她用这个书名一定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她应该比我更知道最后一代这四个字的分量。

孔子熵裔的最后一代留在大陆支撑圣府的,是孔德懋。而孔德懋年事已高,实际上由柯兰代母成了现代圣府的发言人。数年前,她以孔德懋的名义写过一本(孔府轶事》,海内外流传甚广,至今还有人盗版偷印。其实那本书写得相当拘谨,取名轶事,就是不想承担正传的名义和责任。无非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余悸尚存。这本(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就写得自如多了,尽力贴近历史的真实,当仁不让地要为孔府立传了。

除去柯兰似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孔府立这样的传——最后一代早年在孔府享受过的尊荣富贵她只赶上了一个短短的尾巴,而最后一代后来遭受到的磨难她却全部经历过了,甚至受到了更深更大的牵累和伤害。因为她年轻,对生活对未来有着更多的理想和热望。

柯兰也出身望门。可想而知,那个年代能跟孔府结亲的绝非是一般人家。她的祖父柯凤荪,年轻时中进士,入翰林,教过光绪、搏仪读书,以后任过典礼院学士、署总监督等多种要职。一生著述丰厚,有(说经札记)、《尔雅注)、(新元史)、《寥园文钞)、《春秋毂梁传)等等。但他的三儿子柯昌汾喜武不喜文,报考了高等警官学校一这就是柯兰的父亲。这位柯家的三少爷不懂得珍惜孔府的二小姐,很快就找了外室,冷落了孔德懋母女——女秀才碰见兵,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柯兰从小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忍受孤苦,14岁时在苏州参加志愿军,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复员后当过小学教员,下放过农村,参加过工人文学社——她表面上有一种努力想合时宜却老也不合时宜的雍容和孤独,离群索居,谨慎少言。但骨子里又流淌着中国圣人和淸廷遗老孤忠的血,老是抑制不住写作的渴望。在北京、天津的几次工人文学讨论会上,我都见到柯兰坐在工人作者中间,沉静而安分,却就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后来她调进(天津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我碰巧也当过几年这个杂志的主编,就一直等着柯兰向我请创作假——我以为她应该放下一切,到曲阜去。孔府的命运和国运紧紧扣在一起,那里有许多值得写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只能她写,别人是写不了的。未等她请创作假,就被调到河西区当副区长了。许多人向她祝贺,我却深深地为她惋惜,我老以为她命中注定是为孔府而生,为文所生,官场不适合她。后来却发现,她当副区长当得很到位,优雅而从容。到届后又连选连任,直至退休。这给我一个提示,大家闺秀未必就不能当官,圣府和柯家的后人,为官应该是驾轻就熟的老本行。

但她终于还是为孔府写出了这本书,孔德懋有女柯兰应该感到欣慰了。当官似乎并不是她这种人的正业,她的祖父曾留下两句诗:不信书生能误国,功名造次误书生。

当年孔老夫子听门人们谈志愿,这个说要治理国家,那个说要努力学习,夫子问曾晳点,尔何如?曾皙不好意思说,因为他的志愿不是做官,危立于朝堂宗庙之间。孔子鼓励他,没有关系,我就是要听听各人的志愿而已。曾晳才说,他的志愿就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新衣脤,陪同五六个大人,带上六七个孩子,到沂水河游泳,再到附近的树林里吹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夫子喟然叹日吾与点也!用现在的话说,我也要陪你去。或者说,我赞成你的想法。在孔子的后人中,也时常会有人冒出遁世的思想。柯兰的外祖父、76代衍圣公孔令贻,一生平稳,安享荣华,以他的尊贵却创作了(知足歌)、(忍讼歌)、(万空歌)等,在民间流传。其中有句: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人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房也空,屋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官也空,职也空,数尽孽随恨无穷。

车也空,马也空,物存人去影无踪。

世上万般快意事,时移兴过总是空。

60多年前,孔德懋嫁到北京柯府的时候,少年孔德成送给二姐一首诗: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在一个极其喜庆的日子里发出了这样的悲声,其实是预示了孔府及其最后一代的命运。

读罢柯兰的新著,不能不为圣人之后的命运和圣府的命运感慨不已。她能写出这一切,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谁能想得到孔府到了最后一代,竟把这个责任压到她的肩上。幸好她不愧是圣人之后,颇得先祖遗韵。此书的出版,也是她对圣府、海内外众多孔门后人以及天下关心孔府的人,一个很好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