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极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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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作家之家(2)

说也奇怪,见到他那副无节制的大无畏的睡态,我全身心立刻放松了。我们是这家的外人,他也是外人,而且是在他过去的老板家里,竟能睡得这般坦然大方,毫无瘅碍,我又何處之有?回到自已房间,在冰凌鼾声的催促下很快就觉得眼皮沉重,渐渐进入睡乡。

此后的十来天里,冰凌先生一直跟我们同吃、同住、同行,这有助于缓解我们的拘束不安。特别是他的鼾声,简直是大家公认的一种不可没有的景观,每到夜深,大家说该睡觉了,他动手在楼下的客厅里铺被褥,我开始上楼,还没有等我走到房间,他的鼾声已经追上了我。听着他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我作客他乡有了一种安全感。他这位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的头头,带头把沈凌夫妇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们又何必见外呢?

冰凌不仅在该睡的时候睡得快,在绝对不该睡的时候也睡得快——他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也常常会闭上眼睛打个盹儿。他写过一篇妙趣横生的小说叫《车轮滚滚),有位留学生吿诉我那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刚来美国不久,花几百美元买了一辆汽车,兴高采烈地拉上一帮同学去兜风,他不敢开快,那老爷车也开不快,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商歌慢进,冰凌突然看见自己的车头前面有一只汽车轱辘在滚动,他大叫:快看哪,真是奇迹.马路上凭空跑轱辘,我们今天可以白捡一只轱辘……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的车趴在路上不动了。原来那只轱辘就是从他的车轴上飞出去的。怎么样?他自己就是个小说人物,能不叫人喜欢吗?

在沈世光夫妇的家里住过几天以后,再想让我们搬出去我们却不愿意了。在纽约活动期间,有位在华尔街美国奥本海歎基金公司任副总裁兼基金经理的朋友,就想安排我住在纽约,活动方便,走的时候也方便。我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宁愿连夜坐两个半小时的车赶回作家之家,哪怕第二天再跑同样的路程回纽约——当时那种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住的情状,真有点像回自己家的感觉。不管多么豪华的宾馆也不如回到家里舒服自在。

出门在外三件大亊:食、住、行。前面说过了,扎西达娃热衷西餐,希望能顿顿有面包火腿,牛妨咖啡。我虽然能够忍受西餐,如果有条件当然还是喜欢多吃中餐,尤其希望早展能有一碗热糊糊的糨粥、小菜,或面汤、馊头、包子之类的东西。我们团里还有的爱吃辣,有的爱吃甜……俗话说众口难调。但有一个地方就好调一一那就是在家里。每个人在自己的家里都不会勘着自己的口味。在作家之家里,这一切也不成问题。主人是开日式餐馆的,却把家里装配得够开一个中餐馆和一个西餐馆,不论谁,只要提出想吃的东西家里就有,没有的很快就可以买回来。食物配备齐全,如果沈氏夫妇顿顿都把饭菜做好了请我们入席,那就嫌太客气,难免显得生分,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把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他们夫妇还要兼顾餐馆的业务,餐馆每天上午11点钟开门,晚上11点钟打烊,他们很忙,每天睡得很晚。于是就把家交给了我们:反正这是你们的家,我们不把你们当外人你们如果还不把这儿当家,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吕坤有言广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沈氏夫妇的诚挚,是心的开放,心的接纳,坦怀待人,表不隐里,明暗同度。作家是观察人体味人吃感觉饭的,纵有千篇著述靠的无非是一个诚字,求的也是一个诚字。阮籍曾感叹过: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作家一旦感到了对方的诚意,又极容易被感动,被感动之后又容易见面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和扎西达娃喜欢动口不动手,吃现成的。我们团里的另外两名成员,是贤淑的女性,喜欢动手不动口或少动口,下厨的事就由她们包了。再加上冰凌,他虽然睡得快,但睡得深,睡得少,每当早晨我一下楼,他已经早就起来了,先让我喝一大杯纯果汁,说是淸理肠胃,而且已经把糨粥熬好,他为自己和我找的那两只盛粥的大琬就如同河北农民用的大海碗。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由着这几个作家折腾,再若说作家之家不是家就太没有心了!

在那些天里如果有个生人走进来,很有可能会把沈氏夫妇当成这座房子的客人。常常在我们吃到一半或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有说有笑地跟着大家一块儿吃一点。我们在外面活动,如果嫌专为我们安排的饭不好,就跑回家来吃。在外面没有吃饱,回到家再补足。

这简直就是中国老百姓所说的吃大户!

作家的生活是散漫的,甚至是古里古怪的。扎西达娃是夜猫子,每天晚上在沈先生的家庭影院里尽情享受各种好莱坞大片,或者是跟美国的朋友通电话,不折腾到凌展三四点钟不睡觉。我由于在国内每天早展游泳,所以不管睡得多晚早展五六点钟必醒,要起来跑步,练力量,室内室外地穷折腾。实在也是因为这儿的自然环境太美了,沈先生的小楼离高速公路不足200米,有专线通到他的车库,却仿佛坐落在原始林区。房子四周是碧绿的草地,每到淸展,草尖上就顶着一层晶亮的露珠,草地外面是野树林,有髙可参天的橡树,也有一片片一蓬蓬已经开始转为深红的枫树,林子中间有一深沟,沟底流淌着一条小溪……我第一天看见这景色就想到了梭罗的(瓦尔登湖)。早晨走在这样的林子里,真感到空气是甜的,带着一种湿润的植物气息。天空高蓝,有时日、月、星——天之三曜同悬一天。我既然有幸住在这儿,倘若不充分利用时间享受这份美,岂不是辜负了大自然的厚赐?常年住在大城市里,满眼乌沉沉,见搂容易见天难,见灰容易见绿难,见小绿容易见大绿难,见树容易见林难……这能怪我每天早早地起来出去活动吗?

这样一来,沈先生的家里一天能安静几个小时呢?想想吧,把自己一个好好的家当成作家之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如不是相互视为家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折腾?将心比心,我们差不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突然有外地的亲戚住到家里来了,你是什么感觉?

何况,我们这几个人对于沈氏夫妇来说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怎么会有这般明朗的心地和坦阔的容量?既没有丝毫厌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好事的那种感觉,友朋验交际,无陷也无傲,让人感到随意而宽松。这是装不出来的,也无法用意志来克制,只能是性格使然,天生的心地宽厚,因为没有人强迫他们这样做。

再说行,只要我们有活动,沈氏夫妇就全力以赴,必有一人为我们驾车。有时我们要兵分两路,他们就放弃餐馆的业务,一人开一辆车拉着我们到处跑。还有冰凌为接待我们特意买了一辆7个座位的面包车,对作家来说这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奢侈,有点浪费了。由于他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不是刻意而为,自自然然,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就减轻了我们的心理负担,我们谈得很多,谈得很深,我也有条件仔细地观察他们的生活……和中国人相比他们是富裕的,在美国他们也算是中产阶级,他们的生活却非常干净,甚至称得上是单纯——这―点也许会出乎许多中国人的想象。

美国是中产阶级强大的国家,富翁是少数,穷人也是少数,中间的人最多,这批人被称为有理性的大多数。据美籍学者董鼎山在一箱谈美国中产阶级的文章里引用的数字,在美国要维持真正中产阶级的生活,每年非有九万、十万美元的收入不可——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八九百万元。勤俭的移民家庭,也需要三四万美元的收益。

沈氏夫妇应该说是成功的老板了,过的也可以算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他们每天晚上12点钟之前回到家,看看报纸和电视新闻,第二天八九点钟起床,10点钟出发去餐馆。没有节假日,一年中有一两次到印第安人保护区或大西洋城娱乐一下,平时的朋友聚会大都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庭聚会。

由于美国人在60年代曾以性自由为发端进行过社会革命,所以给世人的印象是性解放、红灯区、脱衣舞、同性恋,以及高离婚率等等。可我在私人聚会上见到的中老年186.人,都是夫妻出双入对,看上去和美、体面。美国的老年夫妻最可爱,相扶相携,亲热风趣,极其自然。中年夫妻中规中矩,讲究礼仪、风度和默契。我还没有机会观察过青年夫妻,也没有见过哪个成功的中产阶级带着女秘书和女朋友招摇过市——这不能不让我想到中国的老板们或跟老板们差不多的官员们,是怎样生活的?用花天酒地来形容大概不算过分。无须多说,每个人都能想象一番。即使这想象跟现实不无出入,至少也说明老板阶级给社会提供了这种合理想象的依据。1998年流行一首顺口溜,描绘了中国老板们的情感生活状况摸着姑娘的手,好像变成十八九;摸着小秘的手,一股暖流注心头;摸着情人的手,苦辣酸甜尝个够;摸着妻子的手,一点感觉都没有。这说明中国有钱和有权的中上等阶级,在平时的感情生活中有四种关系,纠缠在这四种关系中还有多少精力想工作呢?所以更时髦的人物,每到星期五下午就走了,坐专车是低档的,高级的要坐飞机,甚至是专用的直升飞机,玩儿到星期一上午回来。每周一周五基本不工作。生活的主项就是玩儿……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主项则是一个干字。所以美国不管在国内或国外闹出什么新闻,却老是那么强大,跟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有关。美国社会学家西伦,沃尔夫出版了1998年的调査报告《毕竟还是一致的国家——美国中产阶级对神、国家、家庭、种族偏见、福利、移民、同性恋、工作、右派、左派以及相互间的真正看法),其结论是美国中产阶级大部分对家庭价值与社会的看法相似,他们生活有节制,信仰坚定,行为不失检点同时也保持自己个别的特性。

我之所以这么为沈氏夫妻的热诚感动,先是因为欣赏他们的为人,尊敬他们的品格。在国内见到的有钱人或有权人多啦,生活得像这般干净单纯的却难得见到。

就在纽约的一次聚会上,一位华裔的文学中人宣称,人都是自私的,人跟人的关系都是功利的。他发出这样的感慨不是没有根据的,当今世界几乎没有无功利色彩的社交和聚会了,在这种场合你无须打听,只要静静地观察,就能看出谁是做东的,谁是受请的……世上似乎没有人是愿意白花钱的,有钱的或花了钱的人,那种经过巧饰的得意和傲慢,那种居高临下的挥洒自如,侃侃而谈,都让你感到求人的和被求者、施与者和接受布施者心里的暗昧。

沈世光、凌文璧夫妇年纪不过40岁上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修持的?沈先生直而不激,诚而不浅,有一种可信赖的成熟。他的夫人,淸澈洁净,充满灵性,心如晴空朗日,活力充沛。他们都已经无须任何奢华的伪饰,有着一种极为朴素的生活姿态。惟其朴素,所以自然;因为自然,所以自由。他们不像是被吃的大户,倒更像是我们中的一员,甚至没有主人的矜持。越是朴素自然,越显出生命的本真状态的健康和强大。

质朴是一种高贵,惟自然才越显出品格的真价值。在商品社会里能结交像沈氏夫妻这样的人,就越发难能可贵。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在美国这样一个最发达的商品社会,自重的人竟能洁身自好呢?

我们在异国他乡体验到了无功利、纯友情的愉快,我想沈氏夫妇也感受到了这种轻松。大家都可以面对面地望着眼睛说话。尽管以前不相识,今后也未必.还能再相见,却很快由生变熟,由熟而近,近而诚,诚而深。与人以虚,虽近而远。以诚交深,虽远也近。哪怕是拙诚,也远胜过巧伪千百倍。而巧伪是很累人的……谁都有过外出的体验,即所谓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朝难。如果出门在外没有感到难,甚至也是千般好.自然就会把外边当成家。我们飞渡重洋,能在异国他乡找到了家的感觉,皆因遇到了像家一样的人。家人家人,家是人只有人才是人的家。中国人把结婚叫做成家,就足以说明有人才算有了家。因为有了沈世光夫妇,在美国才有了中国作家之家。还是因为有了这一对夫妇,这个不是官办的作家之家倒真的像个家了!

其实,生活在商品社会的人们尤其需要真挚的友情。如果说钱可以使鬼推磨,热诚则可以感动神——这能温暖和滋润人的精神,能净化和升华人的性灵。在人的灵魂日益抄漠化的今天,能够被朋友感动,享受朋友,实在是人生的大幸事、大乐事。结识了沈世光夫妇和冰凌,成为我这次美国之行最重要的收获,与此相比其他的都无足轻重。这话也许说得有点极端了,与我这样的年纪不相称,但我不想修正自己的话,这样说最能表达我真实的感受。人生感意气,结交在相知。明代的陈子龙有句:丈夫重知己,万里同一乡。男人感动男人,是地震式的感动。

我们相聚的时间很短,相交却很深。我确信在美国的麦迪逊市有个地方是我可以当做家的,任何时候我去了都会受到家人般的对待。我渴望再见到他们,更希望能在我的家里像对待家人一样地接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