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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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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二毛家的碗和碟子又成了年三十晚上的鞭炮,砰砰梆梆响个没完,两口子谁也不示弱,又把家里的吃饭家什摔个精光。这次打架,又是因为孙渔政,村里有几条船偷着出潮,被孙子跃逮个正着,没收了好几万块钱的网,这些人急得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到范二毛家找冯水花,让冯水花求孙子跃把网还给他们。

被孙子跃扣留的网,稍晚一点儿就会被点燃祭天了,别人求情根本不好使,只有冯水花,刁蛮的公主一般往那儿一站,叉腰骂了一阵子,孙子跃就会乖乖地把网送出来。可村里那些渔民呢,得了便宜又卖乖,张嘴就胡沁,说哪儿的劲儿也没有被窝里的劲儿大呀。

这些话传到了范二毛的耳朵里,他只剩下磨牙的份儿了,有啥法子,老婆不提气,偏偏给你戴绿帽子,要是没人说,他也就认了,绿帽子也不能戴一辈子。现在,渔村里的人居然当他的面找冯水花求情,范二毛的心头之火立马就窜上了房,一顿拳脚把来他家的人全赶了出去。

冯水花也不满了,她不怕别人背后嚼耳朵根子,姑奶奶我能耐,啥海里的法地上的法,我就是你孙渔政的法。她本来就瞧不起范二毛,骂他的声音摔碎瓷器一般清脆,她说,你他妈的还算个爷们儿,猪一样除了吃就是睡,出点力气干点活儿,累死你了,全村谁像咱家,没米没面又没钱,没有我哥,你这头馋猪早就饿死了。

范二毛回敬道,贱货,还有脸吵吵,你把家当家了吗?你连孩子都不想生,成天和那个臭渔政犯骚,嗔我不好好过日子啊,想让我拿家当家,你把你那骚玩意管住。

冯水花说,嫁给你,我他妈的窝囊死了,我这点儿业余爱好,别说是你,就是我亲爹,他也管不了。

范二毛腾地跳了起来,翻出网线,找出钢针,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缝上你的骚货。

冯水花知道,范二毛虽是懒人,也是个说哪儿做哪儿的狗东西。看到范二毛真的穿针引线,冯水花闭了嘴,寻找着逃跑的路线。

范二毛堵上了门,冯水花就去跳窗户,范二毛把她拉了下来,扭着她的双臂,想把她捆起来了。冯水花从小补网抬鱼出潮摇橹,假小子一样,怎能轻易地让范二毛擒住,一番扭打过后,冯水花逃脱了。

出了院门,冯水花唾出一口嘴里的血水,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我让你乌龟壳上长苔藓,绿一辈子。

冯水花跑了,范二毛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冯水花藏钱的地方,冯大岸成百上千地给他妹妹钱,不至于家里分文皆无吧。衣服和被褥都掏出来了,掀得满地乱糟糟的,包袱匣子都打开了,扔得个七零八落,找得范二毛浑身是汗,结果却让范二毛很失望,除了结婚时压箱底子的几个硬币,一无所获。

范二毛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俩人过了这么多年日子,剩下的就是这堆破烂了,啥家当也没置下。不过,这堆破东烂西的物件里,惟有一种东西,即鲜艳又显眼地刺进他的视线,那就是成打成打的避孕套。

范二毛一脸的苦笑,现在,他和冯水花避孕套都成了多余的东西。

这东西,太让范二毛伤心了,他每一次做丈夫,冯水花都要坚决地把它套给范二毛,不套,打死了她也不肯。想一想每一次的夫妻生活,范二毛觉得自己都没有手淫的时候有激情。

范二毛潸然泪下。

屋子里好安静,好寂寞,闲得实在无聊,范二毛拿起那一个个避孕套,放在嘴上,一个一个地吹,吹得比气球还要大。没过多久,屋子里挤满了避孕套吹成的气球。范二毛开始用脚踩,狠狠地踩,听到避孕套脆生生的爆裂声,他觉得很解气。踩过了一阵,他又吹,他要吹开所有的避孕套,他要吹灭冯水花不给他生孩子的恶劣打算。

范老桅走进了二儿子的家,看到满屋如此的狼狈,不由得摇摇头,叹口气。他抬起脚,趟开那些鼓起的避孕套,走到儿子面前,问道,又把媳妇打跑了?

范二毛歪着脑袋看着老父亲,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那样子似乎在说,你们捏合的姻缘,让我戴绿帽子。

范老桅把儿子从地上拉起,他说,多好的家底也怕坐吃山空啊,明儿跟我出潮去吧,好歹也能混个像样的日子。

一提到出潮,范二毛的脑袋立刻别楞起来,虽然范二毛对出潮下海行船掌舵早就轻车熟路了,可他还是讨厌出海打鱼,尤其是那次海难,好多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少的伙伴们埋在龙湫背下,尽管多年的风雨让那些坟头矮了下去,可阴影却没在他心头消退。

范老桅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两个儿子都这么不争气,海浪把他们吓坏了,谁都不肯跟他出潮,这观潮看海下网打鱼的绝活儿,可真的要失传了。大儿子遇到过海难,不敢出潮倒是有情可缘,何况还经管着一座造船厂呢。老二不出潮,成天混在家里,等着馅饼掉进嘴,实在让他无法忍受。

满屋吹起的避孕套,挡住了甩在下面的衣服,范老桅的脚被衣服缠住了,步子没迈开,趔趔趄趄地扑倒在地,一个避孕套奶头不失时机地插入范老桅的嘴。范老桅愤怒地将“奶头”吐出去,站起来,指头点着二儿子的脑门说,你们俩呀,把这么好的家弄成啥样了,太让人操心,这么多年了,你们俩还捏合不到一块儿,我看哪,吹灯拔蜡算了,我这就去找冯乐礁,把你们彻底掰开。

范二毛扑过来,抱住了老父亲,大声说,不行,这辈子她别想离开我。

范老桅揪住二儿子的耳朵,越揪越长,越揪越薄,薄得细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他咬着牙说,别再给我丢脸了,活出个人样儿来。

范二毛说,爹呀,别揪了,耳朵掉了,就没人样儿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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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活才能活出人样来,范二毛从没思虑过这个问题。没钱花,大哥给他,范大锚开着造船厂,拿出个千八百的不费劲儿。没饭吃,到老爹家蹭一顿,老爹的饭桌上总能有新鲜的海物。至于家务活儿,干净的嫂子总能充当他的义务工。

别看范二毛又懒又馋,也有一点贪财,他爹他哥他老婆的钱,他都敢拿敢花。可他坚决不拿大舅哥冯大岸的钱,一分也不拿,至于冯大岸给冯水花多少钱,那是人家哥俩的事情,和他范二毛没关系。冯水花也曾劝过范二毛,到他哥那儿谋个差事,接替二憨看老滩的大门。范二毛呸地吐了口唾沫,说,我不当狗。

范二毛思谋好久,终于思谋出一个自谋职业的好办法。他把主意打到渔村通往镇里的路途上了。

渔村和镇子其实并没有太遥远的路程,只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把渔村与镇子隔得相对遥远了。冰封雪冻或枯水季节,渔村里的人很容易地从河床上走过去,原先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学会娇贵,即使河床流水淙淙,凉意甚浓,渔村里的人照例趟过去。只是近几年,人们才不愿意受这份洋罪,骑自行车也好骑摩托车也好,宁肯绕个十里八里骑上横贯辽西走廊的102国道,也不肯抄近路趟河而过了。

范二毛从国道上数不胜数的收费站上得到启发,毫不犹豫地买了十几块水泥预制板,铺了一条直通镇里的简便桥,并在河滩的坝根处搭设了个十分简单的过桥“收费站”,匪气十足地在桥的两侧写下两个牌子,上书“此桥是我开,此棚是我盖,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要说半个不,挨打算活该”。

渔村里的人并不在乎这五毛一块的,只是在通过时心里老大个不舒服,修桥补路本来是积善行德的事情,让范二毛这么一弄,给弄得不伦不类。细想想,大家也就不该气愤了,这个桥早就应该修,本来就花不了多少钱,凑足这几个钱渔村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桥修好后,别的村里人也能抄近路去镇里,渔村里的人便感到不合算,桥修上后,谁还能把别的村里人赶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修。于是,桥的问题一直耽搁到现在。

范二毛没有那个耐心像正规的收费站那样,一人一个地收钱扯小票,他在桥头立了一个投票箱似的东西,让过往的行人与车辆自觉地往那个箱子里投下所规定的钱额。范二毛则躺在自己的棚子里抽烟卷听歌曲,不时地从小窗子用望远镜监督过往行人,一旦发现某某人投机取巧或者对收钱的箱子置之不理,他准会金猴奋起千均棒,抄起身旁的铁棍子,怒吼而出,直到吓得对方主动加倍投入钱币,他才肯罢休。

小桥的修成确实方便了渔村和其它村落里的人们,可范家有口皆碑的好人性由此而产生了争议。范二毛的收费站比公家的那些大收费站还要讲究原则,渔村里上岁数的人总想让范二毛实行老人免费的优惠政策,但范二毛两眼一抹黑,他的优惠政策是让老家伙们脱下鞋,从河里趟过去。老头老太太们往箱里塞完钱无比叹息地说,你爹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呐。范二毛满脸的憎恨,他说,去你妈了个蛋,一帮老棺材瓤子,我老爹救下了那么多条人命,谁给他工钱了?

既然严了,就一严到底,范二毛严格的收费制度,连他的老爹也不肯放过。

那一次,范老桅从镇里买了几片螃蟹网,他急于出潮,就抄近路从范二毛的桥上路过。没料到范二毛居然把老爹吆喝了,勒令他交钱过桥。范老桅气得腿直打哆嗦,所幸的是范二毛还讲一点人道主义,没有再加倍罚老爹,也没有让老爹转回身去,主动补交上过桥费。他很孝顺地走上前,从老爹的手中接过五毛钱,转身就要往钱箱里送。范老桅怒从心头起,一脚下去,把范二毛踢到桥下,成了一个水淋淋的怪物。

范二毛从水中爬上来,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谁让人家是爹呢,揪耳朵踢屁股都是应该的,他捏着宝贝一样,紧紧捏着老爹送到他手里的五毛钱,嘻皮笑脸地爬上来,郑重其事地把那五毛钱塞进钱箱,然后说,您可以过桥了。

范老桅直视着落汤鸡一样的逆子,哭笑不得。事后,他每每想到父子之间为过桥而生出的争执,他就觉得自己羞于见人。老范家从来都是助人为乐,怎么出了这么个怪物,真是家门不幸啊。

不过,范二毛刁难渔政孙子跃倒在渔村里传为了佳话。

孙子跃骑着渔政的大摩托,从镇里出发了,他急着到码头办事,就没有绕路,抄近路冲上了范二毛的小桥。孙子跃摆给渔村人的面孔始终是那样的优越,好像没有他整个辽东湾能在三伏天里结冰,渔民每打上一筐鱼都是他赐与的,没有他关照渔民都得饿死。这让范二毛仇视孙子跃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不惩治一回这小子,他枉在渔村活一回。

其实,范二毛早就从望远镜里看到孙子跃了,看到那辆摩托骄傲地驶上了范二毛的小桥,他没有阻拦,更没有走出那间小棚子,他有意把孙子跃放过去,他要让孙子跃欠他的,然后,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找茬收拾那个狗操的孙渔政。范二毛很早以前就想收拾他了,可是,因为睡了自己的老婆找人家兴师问罪,那是多砢碜的事啊,他范二毛太没面子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范二毛从来没这么隆重地守在桥头,一直守到孙子跃从渔村里开着摩托返回到桥头。范二毛立在桥中,把穿过了收费箱的孙子跃拦住了,大声数落着,你的眼睛起青虾网了?斗大的字你一个也看不准了?痛快地给我下摩托,交钱!孙子跃不想也不敢和范二毛叫劲儿,他们之间毕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刚才通过小桥没有交费只不过是他目中无人的习惯而已,他都是拦着别人罚款,从来就没有人拦他收费。

孙子跃拿出了十块钱,递给范二毛。范二毛不屑一顾地哼了声,把铁棍子的尖顶在了摩托的大灯前。孙子跃后退一步,又掏出十块钱。范二毛冷笑一声,他说,你的过桥费起码要交上二百块。孙子跃没有理范二毛的话茬,他不想与范二毛针锋相对,调过车身就要往回开,想绕到102国道回到镇里。范二毛拎起了摩托车的后架,摩托车轮便空转着,油门加得再大也是寸步难行。孙子跃只得就范了,乖乖地掏出了二百块钱。就在孙子跃放下心来,重新调整车头准备过桥时,范二毛起了坏心眼儿,他把铁棍子插进了摩托车的辐条里。孙子跃措不及防,一头从车上栽下来,滚进了河水里。范二毛看着在水里挣扎着爬起来的孙子跃,嘴里骂着,妈了个巴的,你来的时候还没交钱呢!孙子跃没敢和范二毛争斗,他从水里爬出来,拧干了身上的那套渔政服,雇了辆车蔫蔫地拉回了那台歪了轱辘的摩托车。

对这件事情最为拍手称快的是冯水花的亲爹冯乐礁,那高兴的样子好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帮”。保养得皮肤已经很高贵了的冯乐礁意气风发地走到了小桥上,心满意足地观看着出事现场,由衷地赞佩姑爷子的沉着勇敢。

范二毛对于老丈人的赞赏无动于衷,他很随便地把手指向收费箱,严肃地说,你还没交过桥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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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人家的媳妇,终归理亏,孙子跃摔折了三根肋骨,没敢声张,悄悄地住进了医院。伤没好,就急着上班,正是休渔期,渔政的人手紧张着呢,孙子跃不敢请假。请了假就包不住真相了,他也不愿意让丢脸的事儿公之于众。

好几天没见到孙子跃了,想得冯水花如坐针毡,见了面,冯水花的手指头就往没人的地方勾,刚刚闪过人们的眼睛,她上去就搂住孙子跃的腰,疼得孙子跃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冯水花松开手,问,咋了?

孙子跃低声说,范二毛给弄的,摔折了三根肋骨。

冯水花睁圆了眼睛,说,这个混球,我收拾他去。

孙子跃抓住了冯水花的手,说,算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儿,这一段你是不是没让他上身?

冯水花问,你咋知道的?

孙子跃苦笑一下,说,都是男人嘛。

这么说着,孙子跃有主意了,他找到了最解决矛盾的方案,而且是最佳方案,那就是美人计,有了美人,范二毛就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了。

孙子跃再次出现在范二毛面前的时候,没穿渔政服,也没戴大盖帽,更没骑摩托车,面对范二毛,脊背微屈,一副弱者的模样,他拿出医院的诊断书,很可怜地说,兄弟我折了三根肋骨,服了。

范二毛真想说鸡巴折了才好呢,可他又把话咽下去了,在孙子跃面前扬起了骄傲的头颅,教训着孙子跃,以后在渔村规矩点儿,海越来越穷了,打点鱼不容易,别动不动就烧人家的网,缺德不。

孙子跃连忙点头,说,大哥教训得对。

范二毛一瞪眼睛,说,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祖宗。

孙子跃心里一笑,小子,蹬鼻子上脸,装上了,嘴上却连说是。

一番教训过后,范二毛总算吐出了一口窝囊气。孙子跃趁热打铁,提出请范二毛到县城最好的馆子吃一顿,范二毛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进了县城里的那家“醉仙楼”,范二毛的眼睛就忙不过来了,以前他看到的仅仅是楼的外表,没想到里边比外边豪华多了。走廊里铺着红地毯,包厢里挂着光屁股的外国大美女,餐桌能自己转,投影机放着外国的海滨,满眼睛都是穿三点式的美女。宽敞的包厢的各个角落,隐藏着大大小小的音箱,孙子跃把那个叫环绕立体声,能把破嗓门变成歌星。

范二毛是大开眼界。

还有更开眼的,两人坐定后,一个天仙似的服务员款款而入,那模样比冯水花还养眼,把范二毛看呆了。女孩操着一口四川普通话,轻声细语地问,先生点啥子菜?范二毛直楞楞地瞅着,就差说啥菜也不点,就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