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富在第二天早上,就来求二河帮忙。郑玉富一瘸一拐地来到二河的家门口,很有节制地敲打着门环。苏芹打开大门的时候,见到郑玉富,嗓子里像塞了猪粪,一个劲儿地想呕吐。苏芹把眼光移到别处,努力地抑制住了肠胃的不良反应。双手用力地推着门,一连串地说着“滚”。郑玉富顽强地挤了进来,望着拾起家伙准备打他的苏芹,一歪一歪地跑进了屋。
郑玉富是拎着一只鸡进来的,那是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鸡,老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郑玉富点头哈腰地说:“二哥,我错了,我家也没啥,抓只鸡孝敬你。”二河若是年轻几岁的时候,一定会把那只鸡给扔出去,现在的二河已经磨练得懂得了克制。二河说:“放心吧,二哥不是记仇的人,鸡我收下,我家门外的猪粪你随便装吧,趁早种一茬大棚。”郑玉富感恩戴德得几乎痛哭流涕,郑玉富说:“二哥真是好心肠,以后兄弟给你关照门前院后,谁敢祸害你,我跟他玩命。”二河说:“留下你的命安稳地过日子吧。”
苏芹回到屋里的时候,郑玉富已经走远。苏芹刚进屋,就抓起了那只老得像郑三秃一样秃了毛的老母鸡,解开母鸡的绑腿绳,将那只祖宗辈的老母鸡毫不留情地扔出院子。老母鸡惊得“嘎嘎”地叫着,扇动着翅膀,重重地跌了出去。老态龙钟的母鸡连滚带爬地起来时,很平静地抖动几下翅膀,拖着绑得麻木的腿,“咕咕”地叫几声,望着漫长的街筒着,饱经沧桑地走远了。
野杏村的杏花是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骤然开放的。村子极西端那株野杏树光秃秃的几个枝条最先绽出几簇白中透红的花瓣,点缀在村落里的那些家杏树便在野杏树的召唤下热热闹闹地绽开了花朵。野杏树在春风的感动下终于摆脱了枯燥而又单调的色彩。二河与苏芹也摆脱掉了被敲诈的阴影,在这浓郁的春色里生活劳动得很愉快。
晌午的时候,二河两口子双双对对迈进那一溜小楼,他们准备把小青接回家去住。老甜的脸色露出愠怒,老甜是舍不得小青的,她说:“你们两口子拿我玩呢,忙了害怕了把孩子给我送来,闲了没事儿又把孩子接走,你们这是耍我呢还是玩我呢。告诉你们俩,我老太婆再没能耐也能供好我孙子。”老甜说着,把小青牢牢地搂在自己怀里。苏芹问:“小青,你愿意跟妈回去呢,还是愿意跟你奶?”小青抬眼瞅瞅老甜,说:“我是愿意跟妈回家,可谁给我奶做伴儿呢。”老甜感动得快要掉下眼泪来,说:“瞧我的大孙子,多懂事儿。”
老甜祖孙三代正沉浸在几个月来难得的天伦之乐中,一阵“劈劈啪啪”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和谐。一个女子尖锐的喊叫声响彻在小楼的大门外,那是向着并没有在小楼的老四发出的呼救:“四海,我妈想卖了我,求求你快来救救我呀。”
狗们在尖锐的喊叫声中狂暴地吼叫着,把铁链子挣得“哗哗”直响。老甜趿上鞋,歪着脑袋走向大门,不耐烦地对门外说:“四海没在家,你走吧。”门外的女子哭喊着说:“救救我吧,我是小梅,我妈想卖了我。”
老甜透过门缝,看见孙大辫和小梅揉扯成了一团,孙大辫累得呼呼直喘气。老甜冲着门外喊:“愿意打回你们家打去,少来招惹我们,我嫌你们臊得慌。”
小梅听到老甜冷淡的声音,停止了自己的喊叫与挣扎,任凭孙大辫左右开弓地抽他的嘴巴,过了一会儿,才悲天恸地哭出声儿来:“天爷呀,我招谁惹谁了,这么惩罚我。”孙大辫开始扯着小梅往回走,边走边说:“小贱货,你以为张四海还想你呢,这户人家心比狼都黑,你给我离这家远点儿。”小梅彻底的失望了,小梅没指望能跟四海重归于好,她只想让四海哪怕是柏成林帮她渡过眼下的难关。小梅把希望寄托在孙大辫身上,哀求道:“妈,别卖我好吗,我侍候你一辈子,我不想离开家。”
孙大辫不耐烦地将小梅惯在地上,野杏村的一些闲人已经围上了她们母妇俩,互相询问着是怎么一回事儿。孙大辫拍手打掌地说:“有这样的闺女吗,非得说当妈的要卖她,这也不是旧社会,早就没有卖人这档事儿了。”小梅争辩道:“你逼着我到海南去做事儿,这不是变着法儿的卖我是啥?”孙大辫“啧啧”了两下嘴,说:“去海南的多了,哪个人是被卖去的。你表哥给你找的工作,每个月连工资带小费好几万呢,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野杏村一些围观的人“哄”地笑了,他们替孙大辫进一步解释着:“你该给你闺女叫小姐,那小姐当的可得劲儿呢,能陪吃陪喝陪舞陪……”
二河停留在院里,他已经把来胧去脉听明白了。二河对孙大辫的那句“心比狼都黑”的话感到格外的刺耳,张家给全村人带来无数次挣钱的机会,怎么总是落得个心黑的罪名呢,二河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毅然决然地打开了大门。
小梅本想从围观人中得到一种支持,可她从人们的眼神中发现,人们是把她们母女俩当成马戏中的猴来看。小梅悲愤地起来,绝望地孙大辫说:“我跟你回家。”
就在围观的纷纷散去,小梅准备走回的时候,二河走了过来。二河说:“小梅,你别走,既然你求到了我们张家,我们就不能不管,小梅你进院里去,我不信你妈敢吃了你。”
遇到了救星的小梅惊喜地睁大眼睛,敏捷地跳到二河的身后,孙大辫转身去抓小梅,抓得个两手空空。二河把小梅护送进院内,“咣当”一声关严了大门,把孙大辫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门外。孙大辫坐在大门外撒泼打滚地哭起来:“你们张家好不要脸哪,张四海占了我闺女,柏成林也占了我闺女,现在又被张二河在日头底下抢进院里去了,你们老张家缺德的事儿得啥时能做完呀哇,我的天那,派出所咋不来人枪毙了你们这一家人。”
二河一任孙大辫的作闹,他把小梅安顿在老甜的楼里。苏芹一把扯过二河,责备道:“你管这么多闲事儿干啥,嫌咱家事少呀。”老甜用眼睛剜着小梅,一口一个地骂着“臊狐狸”。三翠在另一套楼里用肩头顶拱着柏成林,乜斜着眼睛说:“去呀,去呀,小梅来了。”柏成林打了个哈你欠,说:“有贼心,没贼胆了。”
整个张家的楼里只有小青对小梅表现出亲昵,小青望着小梅的脸,说:“小梅姑,怪不得我奶我妈都叫你狐狸精,你长得真像电视里的狐狸精一样好看。”小梅垂下头,眼泪一对一双地掉下来。小青关切地问:“小梅姑,你想书生了吧?”小梅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孙大辫的作闹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草草地收场了。二河是在晚饭后去的孙大辫家,二河觉得把小梅留在小楼里确实令家里人难堪,他要尽早地让孙大辫改变主意。孙大辫看见二河进了院,便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一口一口个地从二河要闺女。二河望着气急败坏的孙大辫,冷静地说:“你想要活闺女还是死闺女?”孙大辫愣了下,仇视地盯着二河:“你想害死我闺女?”二河圆睁着眼睛,大声说:“想要害死你小梅的是你!”二河说着,把小梅写的遗书拍在孙大辫的面前,又补充一句:“小梅是死是活就看你咋待她了。”
孙大辫看完了遗书,拍起了自己的大腿,骂着小梅:“这个傻透腔的丫崽子呀,还以为自个儿是黄花闺女呢,早让缺德的人给破苞了,还护着它干啥呀,这青春钱现在不挣,老了就后悔了。”
二河抓回了遗书,扬了扬,说:“待一会儿我把小梅给你送回来,若是把小梅逼出个三长两短的,你蹲班房的时候连个送饭的都没有了。”孙大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二河准备送小梅回家的时候,小梅给二河跪下了。小梅哭着说:“二哥,你是个热心肠,我求你劝劝四海,让他娶我吧,我再也不和别人瞎扯了。”二河摇了摇头,说:“小梅,你还是实际点儿吧,四海是个败家子,不是过日子的人,跟他会遭罪的。”
春风浩荡的日子里,二河与苏芹顺畅地种完了最后一片庄稼,兴致勃勃地往家里走。沟旁壑边的青草齐心协力地挣脱着枯草的羁绊,欣欣向荣地迎候着更加火热的季节,被二河与苏芹趴下的青草,顽强地弹射回来,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地生长着。早种的苞米已经绿茵茵地展现在野杏村的坡地与平川上,山坡上新栽的四年生银白杏树已经结出了黄豆粒大的果实,一切生命在暮春的季节里旺盛地竞争着。
二河的脚步在沟壑里的那片平地上停住了,这片平地正是春雁不辞辛苦开垦出来的,他听春雁说过,大江在这里种上了豆子。二河有些疑惑地看着这片地,按道理说,豆子早该出来了,可这片地依旧是那么寂寞,倒是荒草不甘落后地从垄沟垄台崭露头角。
苏芹就在这时候扯了下二河,把一个残破了的磨盘指给二河。二河顺着苏芹的手指望过去,便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整个磨盘悬空而起,离开地面足有一寸高。二河伏下身子,向里探望着,发现磨盘是被一堆密密麻麻的白色嫩芽支撑而起。二河伸手向里面掏了一把,抓出了一些嫩芽,他认出了,那是些拱动了许久的黄豆芽。二河明白了,颠疯的大江把豆子播到了磨盘下。
二河想:种子的劲儿可真伟大呀。